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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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前厅,琴音绕梁,钟鼓钹磐。
宾位上,秀颀身姿正襟而坐,皙长手指掩住琉璃茶盅,茶香萦绕指尖。
对坐中年,着紫色常服,外罩花衣,年纪接近五十,鼻翼上挑一道醒目伤疤,他左手执青玉扇,眉目压低:“二月二殿下生辰,去岁礼部便开始递折子,询问是否延旧制,近来圣上国事繁忙,这些折子都被积压着,今日殿下得空,臣想问……”
“舅舅的病,好得如何了?”不紧不慢的声音充满威慑力。
中年一盹,心中暗生警惕,语态谦卑道:“托殿下洪福,老臣渐有起色。”
燕宁唇角荡起笑意:“舅舅安康,外甥心中甚慰,关于折子积压,孤到有个提议。舅舅统领储君堂,功在天下,如今病好了,可携诸骨鲠之臣,共理国事,同为圣上分忧。”
中年男人复杂目色里闪过讶异,搁下手中青玉扇,躬身行礼:“殿下抬爱,臣感激涕零。臣虽勉力跻身储君堂,却是虚有其名,万不敢妄议国事。今日冒昧提及,实是心系殿下生辰。再者,国之大事,当由圣上亲裁。”
燕宁面色不变:“舅舅心系外甥,何须生分。国事浩繁,孤正有事相求。”
中年腰身弯得更低:“殿下折煞老臣,臣病体初愈,力有不逮,若殿下用得着,臣愿竭尽辅佐。”
燕宁深邃眼瞳一敛:“北国辽阔,四邻环伺,去岁缅因之战,孤心有余悸,想着若能组建一支亲卫军,护孤周全,倒能睡得踏实些。”
中年男人似有所触,眼睑微垂,复又抬起,心中瞬息了然殿下深意。
说是组建一支亲卫军,实是准备削兵马大权。
沈家世代领兵,功勋卓著,其麾下干将骁勇善战,随便拎出一支队伍,皆可护殿下周全,殿下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组建亲卫军。
为了拉拢沈家,他可是不惜置王宗瑞于死地,这才不到一日,他又反过来,准备捅沈家
刀子?
中年男人暗自苦笑,这个皇子外甥,越来越像他爹。
他亲自登门商议,难道是想着与母族重修旧好?
一番权衡藏于无形,中年男人面上腆着赤诚之色:“此事,还需妥善筹划,免伤朝臣之心。”
言下之意,沈家掌天下兵马大权,这事可不好办吶。
中年男人笑意深长:“殿下喝茶,喝茶。”
室内光线柔和,几缕龙涎熏香缭绕,燕宁捏住茶盅,眸色漠然。
“哎呀,茶凉了。”中年男人啧起嘴巴,像是十分懊责。
清雅乐音中,一袭水蓝云锦步入眼帘,轻盈身段拂动茶气,纤柔素手递到他面前。
燕宁不喜肢体触碰,并未伸手。
“殿下,是不肯原谅我?”侍茶女款款压低身子,茶盏齐眉举着。
燕宁睨去一眼,这才认出王思妍,她鬓髻样式朴素,几缕碎发挽入耳畔,握紧茶盏的指尖微微泛白。
漫长沉默里周遭气息发生微妙变化。
感受到后背寒意,王思妍缓缓抬头,柔情眸色好似蕴含千言万语:“殿下。”
她抬起素手,茶盏举高了些:“思妍先前做了错事,已诚心悔过。请殿下,莫要与我置气。”
燕宁对她的事毫无兴致,更谈不上置气。
“你起来吧。”
“殿下。”王思妍双目微红,煎熬之际,燕宁接过茶盏,遂搁置案几,清冷面容上看不出半点喜怒。
王思妍咬着下唇,一抹不可言喻的情愫从眉宇晕开,婉转起身。
燕宁并未看她,腰背向后靠实,漫不经心道:“舅舅有何高见?”
他指组建亲卫军之事。
“下月初殿下生辰,紧急筹备一支献艺曲队,应是不难,为防有心之人訾议,臣斗胆举荐小女思妍,为曲艺队唱鼓领舞。”中年男人目光流转,细察皇子神色,不见异常,继续道:“只是思妍她,戴罪之身,恐难担此重任,亦可在其他世族挑……”
“若真行此道,思妍最为合适。”燕宁眸色冷沉。
中年男人回以一笑,暮然感慨道:“想起殿下出生时,万物复苏。思妍命好,与殿下同岁,她生于春末,比殿下小一个月份。那时,两个孩提总在眼前转啊转,转眼,都这般大了。”
燕宁并未被这番感慨触动,言简意赅道:“孤的生辰,不便操办,礼部若真有这心,让他们匀些银子出来,填补百姓赋税。”
中年男人面上笑意僵住,老奸巨猾的当朝丞相,一时语噎。
两人对视片刻。
丞相王睿低下眉头,自知此事再无转圜之可能,遂奉承道:“殿下高瞻远瞩。”
燕宁别过脸,长身立起,强大气场鞭笞靠近之人,王思妍春心坠去,后背满是冷汗。
“孤还有事,舅舅不必相送。”奢雅前厅里,沉冷声音消散。
良久。
小厮回禀,皇子殿下的马车已离相府。
丞相王睿摆了摆手,示意王思妍退下。
空荡荡的前厅里,王睿目光虚浮,似是自言自语,道了句。
“进来吧。”
“哈哈哈哈。”一道刺谑笑音盖过琴瑟钟鼓:“怎么样,丞相大人,还对他抱有希望呢?”
王睿回过身,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眸投向远处,缓慢开口:“希望是为人心中灯火,遇到引子,自当发亮。”
一双玄色革靴迈入前厅,王宗瑞大步流星行来,神情带着几分不羁,揶揄道:“就怕你这心中灯火,再反过头,把你烧成灰烬。”
“胡言乱语。”王睿头脑一胀,气得吹胡子瞪眼。
王宗瑞鼻息发出冷笑:“呵呵,我胡言乱语,卜昼卜夜,是个烂人,那丞相父亲你顽病多年,为何还要为了我这个烂人,去跟圣上求赐免死金牌?”
王睿怒色稍霁,开口道:“你是王家血脉,不可妄自菲薄。未来皇子殿下登基,你世袭相位,你该考虑的,是如何快速修复,与他之间的关系,过去的事,最好永远烂在肚子里。”
王宗瑞皱起眉头,眼里的轻蔑十分明显,仿佛整个世界都令他感到不满,讥讽道:“呵,丞相真是大义凛然,令人敬佩。”
他盯着王睿,挤出几厘破碎笑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在他手上,那些破事,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第60章 诡异密室不介意
“宗瑞。”
王睿眼中不禁涌动一抹复杂情绪,掌心不轻不重拍在他肩膀上,霭霭沉音道:“朝堂波谲云诡,为父是希望你能走得更远,我们王家,能走得更远。”
他神情一下子变得古怪,推开王睿的手。
“我有些疲累,想回去歇息。”
冷漠抗拒之感,令王睿产生一丝愧怍,从皇子入相府时,就严令他侯在外头。
不止是今日,甚至这二三十年来,也鲜少有一句好话给他,以至于王睿忽略了,他昨日才从断头台上下来。
知子莫若父,王睿明白他心里憋屈。
看着他凄凄离去,王睿蓦的道了句:“宗瑞,这些时日,你收敛些。”
他脚步顿住,眸光闪烁了一下。
“丞相要我收敛什么?我没杀陈夙,罪名不照样扣在我头上。”
“那你说,圣上为何赐你免死金牌。”王睿问。
“嗤~”王宗瑞嘴角咧开一抹冷笑。
“要我顶罪,又不想我真死。”
王睿目色幽幽。
在外人眼里,王宗瑞深受圣上宠信,可谁能知道,他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这个差事,又哪里是常人能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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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盖镶金的马车驶过寺辅街,衔入康庄大道,繁华道路两旁商肆林立,竖旗招幌,各种吆喝逐嬉声交织出一幅市井长卷。
身骑战马的护卫队均着玄阴铠甲,佩青铜面胄,暴露出的如炬目光扫视周遭。
领头护卫勒紧缰绳,使马蹄与车速保持一致,熙攘人流自觉避让。
“殿下可是不喜,他把您的亲卫军,与曲艺队混为一谈?”面胄男子倾向镶金嵌银的马车,低醇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
“孤不介意。”
大规模组建亲卫军谈何容易,燕宁的确不介意他的雏形是什么。
面胄后的少年有些不太明白,殿下既然不介意,为何还要拒绝。
想不通也就没再细想,拖动缰绳挨近马车,压低声音道:“逃去荆安当山匪头子的谢友亮,已被押回帝都,昨夜子时入的刑部大牢,辽东沉船事件,背后大有文章,还待严加审讯。”
话音未落,解语清风掀起帷幔,一道昳丽眸光瞥向窗外,嘈杂人群里,怀抱孩提的普通夫妇逗留胭脂铺前,壮年男人拿起口脂,笑嘻嘻说着什么,唇齿张合间,帷幔落下,天桥驻足张望的花娘们手指搅动帕子,恨不能掀开帷幔,把那镶金马车里的秀隽公子藏进眸海,失魂落魄跟随马车追了几步,桥栏撞上腰腹,花娘们相互取闹起来。
面胄少年不知桥上为何轰动,忧心风尘惊扰殿下,冷眸睨了一眼,桥上人影稀疏避开,年轻男声继续道:“这个谢友亮本是跑马船出身,景帝三十九年,剿灭东川海盗立功,被编入辽东水师,任楼船指挥使一职,沉船前一月刚升都司指挥使,沉船后,水军、管带、把总、参将在内,数百人全部失踪,从水面打捞的尸首来看,大多数船员已畏罪潜逃,属下在荆安神兽山逮住谢友亮时,他正在午睡,怀里抱着两柄大刀,想必是把人头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