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徐公老者苍目垂泪,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这些不敬之言,作为北国老臣,他为官的儿子因对王宗瑞不满,被贬寒州,客死他乡也不曾相见一面。长孙徐全孝是出了名的好文采,却因屡试不第转而投身军营,戍守边关第六载为国捐躯。最小的孙子徐鸿儒,早已看破俗尘,拜入浮屠寺出家去了。
今日庆丰宴,徐公是想在王宗瑞祝词时,血溅当场。
直到他亲眼看见,祝诵贺词的是皇子殿下,心里惊叹了一个好,可他还是怕,怕深受景帝宠信的王宗瑞,会成为第二个潘觎,怕年纪尚浅的皇子,斗不过权臣奸佞。
皇子不便请君禅位,徐公却是当仁不让。
他也想以此试探,被天家藏了十数载的皇子,是何脾性,可堪重任。显然,那一句准他告老还乡,比他预想的要高明许多。
他预设过两种结局,一是皇子早有称帝之意,正好握紧他这柄剑,任他去请圣上禅位,自己坐享其成。二是皇子势弱,优柔寡断,不敢表明心意,反严惩‘不敬之臣’,以示对景帝的忠心。
然,皇子只是将这些不敬之言,归结为徐公老糊涂,还要主动请奏圣上,保徐公性命。
徐公又怎会不明白,皇子欲顾周全,可要与豺狼较量,年少的皇子貌似还差些火候。他捋了捋胡须,转过身看向朝臣眷属,视线停留在王宗瑞身上,目光里寒气逼人。
王宗瑞带笑回视他,虽未发一言,可眼里的挑衅意味明显。
半响,徐公缓缓脱下官帽举过头顶,对着燕宁跪拜,声音苍劲道:“老朽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这话像是英勇就义前的遗言。
燕宁瞥了一眼同样动容的大祭司,随即大祭司上前搀徐公起身。
好些老臣见徐公谏言并未治罪,眸色欣慰几许。纷纷上表忠心,从外国邦交到农耕收成,恨不能把这些年朝堂上未说的话,统统启奏一遍,全然没有留意到乐华公主怅然神情。
乐华暗自警醒,皇位最终落于谁手,还不一定呢,为何这些迂腐老臣,皆是认为,皇位一定要由皇子来继承,实在看不下去,好没意思的拍了拍衣袖,是欲起身离去。
此时有人提起,近来都城屡发少女失踪之事,人未寻到,官府却草草结案,闹得人心惶惶。
王宗瑞做出一副没忍住笑的神情,嚣声道:“诸位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啊!这儿,可是披星殿,不是什么街府衙门。谁家正经闺秀深更半夜失踪?一个个只知危言耸听,如此小事也配拿到殿下面前来说,是等着殿下帮你们去找不成?”
王宗瑞虽然官职不大,可其嚣张气焰骇的一众官吏咋舌。
乐华公主狐疑的望向他,开腔道:“不如就由王大人为殿下分忧,亲自督查此事?”
“是。”王宗瑞察觉乐华公主似是有些扫兴模样,暗暗递了个眼色给侯在一旁的王思研,满脸陪笑道:“微臣早年邂遇一位异人,字号瞑野,此人生而眼盲,却妙达音律,他演奏之乐,可幻化出奇妙场景,精彩绝伦,令人叹为观止。今日大庆,微臣特意请他排演了一曲《佳人》献给殿下和公主。”
王思研含笑凑近,细声附和道:“公主何妨瞧瞧,思研早听闻兄长寻得一位极为俊美的异人,却被他藏着总不得见,今儿献宝似的提起,倒叫人越发好奇了。”
“好啊!”乐华不等燕宁开口,直接应了下来。
不少人察觉出其中微妙的对抗关系,皆是噤若寒蝉。
燕宁锋利目光与乐华公主相对,表面看似平静,眸海里却如横风穿行大漠,卷起一场无声较量。
乐华嘴角弯出明艳弧度,犹如柔韧柳条拂过剑刃。
燕宁目色沉寂,自顾饮下一盏烈酒。
片刻,身着鹅黄长袍的男子,双眼蒙着飘巾,怀里犹抱雕花古琴,被两个侍女搀引着往殿内行来。
阮舒窈认出,此人正是上次在丞相府见过的蒙眼男子,没成想他竟是王宗瑞口中的异人。
行过礼后,男子一手抱琴一手轻弹,这种弹法皆是见所未见,他指尖琴弦微颤,金色粉末随着乐音从琴中飘出。
众目睽睽下金色粉末变成一片麦浪翻涌,还来不及惊叹,麦浪里扭出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
“这,这是什么?”
见者皆是震惶不已。
阮舒窈望向专注于拨弄琴弦的蒙眼男子,他似是感知到了一丝熟悉,指尖往阮舒窈的方向拨了去,虚幻出来的女子,随之面向阮舒窈,她细长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透红眼瞳,雪白的瓜子脸,美艳若狐,清影舞弄,腰肢水带,抬腕低眉间玉袖滑落。
旁人还在好奇这是什么?
阮舒窈已是面红耳赤,渐渐悱靡乐声,传入在她耳朵里变成男女轻吟。
是妖术吧!她心里这样认为。
蒙眼男子侧耳,似是听到了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手上动作微顿,翩翩起舞的香艳女子随着音符消散。
以为表演结束的众人还在各自揉着眼睛。
“妙啊!”乐华公主神情变得生动起来,双眸抑不住兴奋与赞赏,她拖着长袍行至蒙眼男子身侧:“你会控心?”
“草民只是一介乐师。”男子声音略带沙哑,仿是历经过岁月沧桑。
王宗瑞瞧乐华对他有兴致,恭声道:“公主惜才,瞑野可愿授艺。”
男子尾指勾起琴弦,浅浅道:“草民之幸。”
“哈哈哈。”乐华蕴着笑意,转身对燕宁道:“瞑野当真是能人,你可要好好赏他。”
“草民幸得王大人栽培,不敢居功。”蒙眼男子颔首,似是光听声音,就能洞悉一切。
燕宁睨一眼王宗瑞,带着厚重的压迫感,道:“要什么赏赐?”
“微臣要什么,殿下就会给什么吗?”
比起对公主的和颜悦色,面对燕宁这个皇子,他只能算得上是表面恭敬。
燕宁眸色微沉,锋利眼瞳量向王宗瑞,仿佛能够穿透人心,令其不敢与之对视。
噙着一股肃杀之气,声音散漫道:“不妨说来听听。”
他今日从永乐宫出来,直直去往太极殿,途中无意间听见阮舒窈与王宗瑞的对话,心里已然憋着火气。
请景帝驾临庆丰宴时,隔着紧闭的殿门,文景帝道,还如往年,由王宗瑞代为祝词。
像是坠入冰窖,燕宁眸低愈发阴寒,他知王宗瑞早为此事做了准备,若是往常,他不想违逆帝王,可他还是不甘心,试图争取道:“儿臣身为皇嗣,责无旁贷。”
良久,文景帝才回应他:“也好。”
在他驳了文景帝为王宗瑞赐婚的口谕后,景帝有些怒了,愤声警告他:“驭下当宽厚,施恩待人。宗瑞要娶续弦,你为不同意?”
……
无形的压迫感骤然蔓延,王宗瑞警觉出一丝不善,身体微微弯曲,拱手道:“微臣所有,皆为天家恩赐,臣感激涕零。近年不少同僚诋毁微臣,为官无德,不睦朝臣,此等诛心之言令臣蒙羞。臣之所愿不过是能为圣上分忧,却遭小人妒算,臣本不欲计较,可这些不实之言却愈发猖獗,更甚屡次组织暗杀。”
王宗瑞作出一副惶恐谦卑的姿态,见皇子殿下并未反感,微微升高语调:“臣请殿下做主。”
燕宁揄目睨他,声音冷冽:“你是说,朝中有人暗杀你?”
第34章 刮目相看先告状
“回禀殿下,刺客已招供,指使者正在这大殿之中。”王宗瑞把话留在口中,余光瞥向沈慕时。
一时间朝臣面面相觑。
阮舒窈脑袋沉沉,心中惊虚,感觉王宗瑞瞥的那一眼是在看她。
联想起天鹏之事,越发心虚。
王宗瑞随即从袖中取出短轴,双手递给内侍呈上。
燕宁推开卷轴,眸色微凝。
入目是几个官员名单,下方标有注释及刺客手印,其中沈慕时的名字尤为打眼,随即是徐甄清,徐公。工部尚书陈柏军,也是陈夙的父亲。从三品光禄大夫于石,曾提携引荐过崔颢,算是崔颢的恩师。御史中丞韦子金,以门荫入仕,起家秘书丞,此人精明强干,因修缮水利与王宗瑞起过争执。
燕宁扫了一眼,沉音问:“他们为何要杀你?”
王宗瑞抬眸正对上燕宁的视线,随即低下头去。
卷轴上分明写了原由。
‘大司马沈慕时,因其父沈载舟黩武,导致王皇后殉国,沈家老小入狱,沈王两家隔阂愈深。行刺者为沈慕时麾下战将。
徐甄清因儿孙相继离世,受不住打击,精神失常,胡乱攀咬。刺杀者为徐公门客。
工部尚书陈柏军,多次上奏弹劾当朝丞相,被罚俸禄后记恨在心,与沈家结党,纵容部下行恶。
光禄大夫于石,酸腐文人,倚老卖老,私下作词污垢微臣,积毁销骨。
御史中丞韦子金,因檀州修缮水利与臣政见不合,私下培植杀手行刺。’
王宗瑞眉梢微挑,并没因燕宁冷冽的视线而恐惧,反而笃定地与其对视,表面恭敬道:“微臣也是被迫卷入其中,实非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