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待我从缅因回来,你我还如从前。”
  他步伐渐缓,点到即止的解释,让她猜不透。
  何为还如从前?
  是如夫妻一般,还是如兄妹一般。
  阮舒窈目光盈盈,潮润眸低藏去紊乱心事。
  “哥哥……”
  你当真,不是嫌我?
  夜风撩动发丝,她面色涨红,终究没敢问出那句烫嘴的话。
  她素来心思敏感,即便是微小疏离亦能察觉,越是在意反倒越是不安,越觉得自己二嫁之身,如何能够配得上那么好的他。
  一息娇唤,沈毅之顿促住。
  纵然也想过与她在一起,可不得不承认,他暂时还没有办法接受她。
  “……”
  见她欲言又止备受折磨,沈毅之心生不忍,开口道:“在北国,我忘记过你。”
  这句话好似是从喉咙缝隙里逼出来的,他蓦然回望,眸光里阮舒窈倩影婆娑,勾人断魂,缓顿一霎声音微颤道:“我在北国醒来,把天厥的人和事,忘了个干净。”
  他的记忆回到四岁那年,母后从城楼一跃而下,他再去城楼时,早已物是人非,原来那件令他无法释怀的事,已过去了十五年。
  两人眼波相触,她眸中掠过骇异,后面的话听不太清,只是心尖猛然刺入的那句,‘我忘记过你。’
  令她心头剧痛,说不出的难受,好似在梦中已发生过类似的场景。他不记得自己,彻彻底底变成另一个人,他坐高台手压利剑,杀气腾腾,寒眸睨来,冰冷摄人,阮舒窈吓得浑身一颤。
  “阮舒窈。”
  “舒窈。”
  眼前人的声音与梦中重合。
  她费力地伸出手,顿觉场景混沌,未及遮掩惶恐,阵阵眩晕侵袭,视野逐渐模糊,一切声音变得遥远,顷刻没了知觉。
  沈毅之张开臂膀抱住倾身倒去的她。
  ***
  山野气象清新,悠远钟声回响。
  浮屠寺盘崖而建,地势高耸,瞰三国边城,香火鼎盛。
  西崖禅房,诵经声不绝。
  阮舒窈缓缓睁开双眼,迷离意识逐渐清醒。
  宽敞的禅房里,沈毅之与一白须僧人并肩立于榻前,他们身后有序禅坐着十来个光头和尚,正阖眸专注诵经,虔诚祥和的气息,给人一种超脱凡尘之感,静若止水。
  白须僧人目露善意,就连脸上沟壑的皱纹亦显得慈祥。他见阮舒窈睁眼,微微点头,单掌施礼,讳莫高深的道了句:“原来如此。”
  阮舒窈怕失了礼节,下意识想要起身,可除了目光能动,其他的不听使唤。
  沈毅之搁下替她拭汗的帕子:“你封了穴,改日再拜谢支童大师。”
  她掀起眼帘望向白须僧人,心中暗叹,这位便是浮屠寺的镇寺之宝,支童大师,果然极具佛性,名不虚传,让人感觉敬畏又清净。
  “女施主安心。”支童白须微动,转过身去双手合十,诵经的小和尚们鞠躬回礼,依次退去。
  *
  绿草如茵,花木扶疏。
  禅房院落视野开阔,远处山峦起伏,云雾弥漫。
  支童苍老的目光凝向空谷,开口道:“心疾滋生瘴魇,非一朝一夕。”
  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却心结颇深。
  “如何破解。”石桌前沈毅之目光微沉。
  他想起阮舒窈晕倒前惊恐的目光,分明是在怕他。
  她不该怕自己他才对,除非她神情混沌时,把自己当作了旁人。
  缓顿片息,眸底掠过寒意。
  支童捋了捋长须:“若一空师叔出关,或许能解。”
  “一空大师,现在何处?”沈毅之敛去锋戾。
  支童笑意慈悲,眉宇间蕴展智慧,手掌抬起:“就在这西崖,云鼎峰上。”
  沈毅之仰头凝向云端。
  “有缘自会相见,殿下切莫白费苦心。”
  支童摇摇手,言下之意是缘分未到,纵然去了也见不到一空大师。
  山涧溪峦纵横,湍急水流不息,沈毅之转眸望向禅房,心中思郁纷扰。
  她常受梦魇惊扰,她到底梦到了些什么?
  “缅因素有魔鬼城之称,凶险万分,殿下决心要去,三月内可能回来?”支童双手捻着佛珠,音量深缓,神态温和。
  在北国时,支童见过皇子燕宁。
  “孤今夜动身。她留在寺中,劳大师照拂。”
  看似是在求人办事,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施以威压。
  他并非是不尊敬支童,而是委以重任,免后顾之忧。
  他不想等,只想用尽一切法子抹去,那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任何印迹。
  他知道阮舒窈没有错,错的是老天爷。
  等替她解了蛊,也许他们真的可以,尝试着重新开始。
  支童看得出,即便那缅因有刀山火海,这一趟殿下也是非去不可。苍老手指捻动佛珠,声音磁厚悠扬:“阿弥陀佛,浮屠寺中,老衲可保她无恙,惟愿殿下平安归来。”
  “多谢!”沈毅之双手合十,平常寒暄几句。
  支童携弟子离去。
  *
  夏夜潮闷,雷鸣电闪至五更不熄,风雨席卷,势如拔山。
  西崖禅院只阮舒窈一人居住,她蜷缩着身子不敢去看窗外,骇人的声浪嘶比洪雷,韵动崖谷,像是受刑的山怪在痛苦哀号。
  辰时雨歇,黑云翻涌,天地连成一片,仿是山水图落入莲池,视线混沌。
  不多时,董鹤年挑着一盏油灯寻来,照往常送了清粥素菜。
  阮舒窈用完早膳,问起那奇怪的声音是什么。
  董鹤年微愕,除了雷鸣电闪,他并未听到其他声响,莫不是女郎瘴魇深重,已分不出梦境现实,医学典籍《伤寒杂病论》记载过,谵妄脏躁之症,由火热过亢而引起惊悸恐,类似心境障碍,十分棘手,若任由发展,不堪设想。
  望向她花容失色的模样,脑海里竟浮现出冷宫中疯疯癫癫的罪妇们,她们都是从癔症开始,渐渐胡言乱语不受控制,董鹤年不忍细想,匆匆撇开目光,凝望窗外浓雾,眉头紧拧。
  他深吸一口气,笑着试探道:“近来菩提城圣僧讲经,四海取经人前来朝拜,除了僧人,还有各门各派的佼佼者,其中,不乏罪业深重的大恶人,总之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江湖人怪癖极多,前两夜我也听到过琴音,加上和尚们的诵经声,的确吵闹。”
  可西崖僻静,再大的吵闹声也传不上来。
  细细观察她的神情,好似并无异样。
  “是有人在哀嚎,声浪时远时近。”阮舒窈目光坚定。
  “待晚些浓雾散开,我去山中巡视一番,顺便采些药草。”
  董鹤年纵然疑惑,却也不敢大意,想是惊雷在追赶什么猛兽,嘈杂雨中,哀嚎声大致相似。
  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进禅院,微风拂来一片清凉。
  阮舒窈眺望群山点翠,耳畔溪涧潺潺流淌,心境莫名开阔。
  不知立了多久,隐约察觉周遭陇上一道暗影,她缓缓转身,面前庞大躯体如刀刻斧凿的石像般矗立着,男人高十余尺,袒露的臂膀黝黑发亮。
  “啊~”惊魂动魄的声音响彻山崖。
  第22章 绝壁深潭窥因果
  “啊~”
  阮舒窈如蝼蚁般被男人抛入绝壁深潭,潭水寒凉刺骨,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浮出水面。
  “你们出家人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你也不能眼睁睁看她溺亡潭底,但你若救她,必生肌肤之亲,那你便是破了戒。”
  山崖之上,大块头男人音色粗钝。
  阮舒窈伸出手背擦拭面颊水珠,仰起头环视四周,卧弧崖壁陡峭险峻,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
  岸边,身着袈裟的和尚正禅坐冥想,他一半曝于山崖洒下的光里,一半隐于暗处。
  见和尚不为所动,身长十余尺的大块头,竟行出朝深潭丢石子之事。
  扑扑通通溅起水花。
  阮舒窈震惊又气愤,一张口凉水灌入腮喉,她只得费力躲避,拼命往岸边游去。
  大块头未预料到她竟悉熟水性,急声污蔑道:“你们孤男寡女在崖低苟合,就算有支童老和尚维护,佛门也容不下你。”
  “咳咳咳。”阮舒窈耳廓呛的通红,本以为无端被俘已经够冤,没想到红口白牙的怎会说出如此不实之言?
  她定睛觎向身着袈裟的小和尚,恍惚脑海空了一霎。
  那和尚生了一副颠倒众生的好皮囊,他阖着双眼,手持念珠,显得虔诚又慈悲,仿是置身云端,超脱俗尘。
  一息缄默,阮舒窈深深吸气,尽力平复情绪,目光坚定的望向山崖。
  “你是何人?何故血口喷人?”
  山谷回音悠扬:“何人,人,人……”
  回想浅短十八载光阴,她受过许多屈辱。
  起初,她不以为然,甚至不屑与内心贫瘠者辩口舌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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