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17节
沈政宁点点头,平静地答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海军协定》。”
从明信片开始,到路由器结束,整道谜题所有线索的布设都紧扣着《海军协定》一案,而循着这条主线解开暗号之后,再回过头来纵观全局,就会发现仍有一个问题悬而未解:福尔摩斯探案集里涉及“失窃”“藏宝”的案件众多,为什么叶桐生偏偏选择了《海军协定》?
这个案子是否也是某种别有意味的隐喻?
“根据原作描述,《海军协定》是英国和意大利签署的有关海防安全的秘密协议,而凶手盗走这份重要文件后,打算高价转手倒卖给其他国家——这个情节有点眼熟吧?很难不联想到我司今年发生的某些事件。”沈政宁说,“这也是叶桐生的保险措施之一,如果我读懂了这个暗示,能够预判这份文件的危险程度,我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淌这趟浑水。”
“‘之一’?”袁航抓住了关键词,“还有什么?”
“比如把暗号藏进伴手礼明信片里,避免被别人注意到他和我‘私相授受’;故意用这种复杂的暗号,应该也是给自己留的退路,如果他改变了心意,不想把那份东西交出来,他可以说是自己不小心把准备寄给别人的明信片混进去了。”
“就像剥洋葱一样,要突破重重考验来到他面前交上答卷,才有资格走进他的领域,成为他的同谋……不,用‘战友’比较合适。”沈政宁瞟了身边的洋葱精一眼,对袁航说,“不过我觉得叶桐生在落笔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袁航和他对视数秒,两人无声地达成了某种共识,紧接着袁航深深呼出一口长气:“我知道了,先跟我回局里,看看具体内容是什么,需要你们俩配合做个笔录。”
黑色现代在前面领路,迈凯伦不远不近地缀在它身后,庄明玘的情绪有点低落,沈政宁甚至都不用转头,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在自己脸上扫过,停留两秒又移开,是再典型不过的“欲言又止”。
放在平时沈政宁可能就直接提问了,但事关故人,他觉得庄明玘可能需要多一点犹豫踌躇的时间,所以一直耐心地沉默着。少顷庄明玘终于完成了心理建设,开口就是:“你知道泄露公民个人信息判多少年吗?”
“嗯?”沈政宁有点意外,“三年以上七年以下吧……具体的你待会儿可以咨询一下警察。”
“情节特别严重的才三年以上,情节严重的只有三年以下。”庄明玘蹙着眉头,目光有点责备的意思,却不是冲着沈政宁,“就算邮箱里真是证据,罪魁祸首只需要坐几年牢,你们公司也会跟着受处罚,把这件事捅到警察面前的你会被很多人恨上,三年也就是一转眼的事,如果他们打击报复你怎么办?”
洞若观火如沈政宁也没料到他竟然在担心这个,一下子没忍住,非常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庄明玘要不是有肢体接触障碍,此时已经直接伸手捏他的嘴了:“你还笑!”
“怎么办呢?”沈政宁在十字路口红灯前停车,拖着慢悠悠的尾音,一本正经地说,“要不然我们直接这个路口右转回家,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袁航要是问起来,就说silver饿得在家里嗷嗷哭,被邻居投诉了,动物保护组织叫我们回去谈话……”
“那警察会把我们所有人一起抓走。”庄明玘瞪了他一眼,比起威慑,倒不如说他含嗔的神情漂亮得相当有杀伤力,“你还好意思嘲讽叶桐生,你的笑话也很差劲。”
沈政宁从善如流:“好的,如果下家hr问我为什么被上家辞退,我会告诉他是因为我这无药可救的幽默感。”
庄明玘默然一瞬,忽然轻声说:“是‘无药可救的正义感’才对吧,大侦探。”
绿灯亮起,黑色迈凯伦平稳起步,笔直地穿过路口,义无反顾地朝前方继续驶去。沈政宁放松地搭着方向盘,语气和动作一样游刃有余:“还记得福尔摩斯的玫瑰论吗?”
“人类的一切本领首先是为了生存的需要,鲜花的色泽与芳香却是生命的点缀,而非生存的条件。”*
“真相、勇敢、正义……这些褒义词汇就像锦上添花,有固然好,没有也不影响活着,甚至某些时候还是‘反生存’的,得历经艰辛、费尽工夫才能幸运地摘得一朵。”
“鲜花重要吗?真相重要吗?对大部分置身之外的人来说无关紧要。但是‘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对于那些怀抱着期望的人来说,不能放任鲜花枯萎,不能让真相和正义变成只有小说里才有的东西。”
“如果我找到了那个名为‘正义’的真相,相比之下,我付出的那点代价可以算是微乎其微了。”
庄明玘:“……”
他得用尽全部力量才能忍住那一刹那喷薄的酸热泪意,强行别过头去以免失态,连不小心看到车窗玻璃上沈政宁的倒影都会不由自主地心肝一颤:“要不然你还是继续讲笑话吧。”
沈政宁体贴地没有转头,只分出一毫余光瞥向他微微泛红的眼尾:“比起这个,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关注下另一件事,趁现在先做个心理准备?”
“什么事?”
“叶桐生放在邮箱里的东西,如果真像我们猜测的那样,那么现有结论很有可能被推翻。”沈政宁说,“叶桐生搜集到了犯罪证据,并且用暗号的方式备份给我,这是他在确诊抑郁后仍在推进的事,与家庭矛盾无关,是另一条独立的案情线。”
“在这条线上,他掌握着某人的犯罪证据,而某人可能是他的领导、同事,这样一来犯罪动机就有了。被视作叶桐生遗言的那条朋友圈与现有事实情理相悖——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又怎么会在留下那样的遗言后自杀?”
“等等!”庄明玘不由得坐直身体,“你的意思是说……”
沈政宁的语气不疾不徐,但每个字都咬得十分清晰:“‘叶桐生是被人谋害的’——这个推断的可能性并不为零。”
庄明玘愕然无言。
黑色现代在公安局门口减速,袁航探头跟门卫交代放行,片刻后自动伸缩门“哗啦哗啦”地打开,两辆车先后驶入公安局大院,沈政宁把车停进空车位,趁着停车间隙看了一眼庄明玘的脸色,在心里稍微斟酌了几个来回,末了还是开口说:
“这话现在说可能还为时过早,不过我决定相信一下自己的直觉。他让你记住的那句话,自己也在一直坚持着……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阴影和痛苦,依然尽己所能,试图挽救处于弱势的受害者,做着没有回报的、正义的事。
“叶桐生不是被压弯了腰,也从来没有向权势低头,他聪明勇敢、正直机敏,即便让我这个和他不熟的普通同事来评价,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也是个非常好的人。”
“他当然称得上是‘难能可贵的榜样’,是值得你为之骄傲的朋友。”
“所以……别难过。”
别对这个世界失望,别独自走向那个悲哀的终局。
我没有来得及抓住随水而逝的落叶,这一次,我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你枯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柯南道尔《海军协定》
第25章 邮件
沈政宁向来是管杀不管埋、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说完这些对他来说也很难得一见的肺腑之言后,他就先下了车,把空间留给了精神世界剧烈震荡的庄明玘。
庄明玘没阻拦他,也没有其他动作,仿佛信息量过载一样短暂失神,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此时的状态很像受惊炸了毛的猫,脊背弓起,瞳孔微扩,已经在心里拉响了一级警报。
脑海里有个近乎崩溃的声音在质问:为什么那么久之前一句普通的闲聊,会被他一直记到如今?为什么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用玩笑一样的语气讲出来的真心话,偏偏那个人就会当真?
他怎么能这么自然地将砂砾视作珍宝?怎么能这么随便地就把一个人放在心上?
那温柔得来得太过轻易,几乎让人有了种被珍重相待、被捧在手心里的错觉。
习惯生活在阴暗里的人乍见晴日,最先感受到的往往并不是光明或者温暖,而是令人流泪的刺痛。不知道是不是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触发了他的某些应激反应,身体里像是有第二个心脏突突乱蹦,跳得他不得不强行收拢了自己的一切思绪,闭上眼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车里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只有庄明玘乱成一团毛线球的呼吸声。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一沓被雨打湿的纸,有的被泡烂了,有的看起来没散架,但晒干后再也恢复不了平整。都说有创伤的人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可是除了少数幸运儿,普通人谁没经历过几次艰难痛苦呢?”
耳畔浮起虚幻的滂沱雨声,那个人的自言自语像一根长针,把彼此都扎了个对穿。
“我们明明已经从笼子里逃出来了,为什么还是像困兽一样。”
那时他沉默着,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回答一个自己也没找到答案的问题。
袁航见沈政宁一个人从迈凯伦下来,疑惑地伸头往他身后张望:“那位呢?”
沈政宁双手插兜,一派淡然:“他可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做笔录的话我一个人就够了。”
“虽然我很欣赏你这种主人翁精神,但、是、”袁航虚着眼,“我请问呢,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沈政宁还没开始还击,背后忽然传来车锁打开的弹响,两人同时回望,就见庄明玘长腿踩地,手撑了一下车门才站稳,慢慢地走到沈政宁身边:“久等了。”
庄明玘多年不和人接触,除了自己作出来的内伤外,这种“别人”带来的痛感对他而言可谓鲜见,然而奇异的是他并没有任何逃离、挣扎或者反抗的念头,反而像是要徒手抓住一把玫瑰似的,更加用力地紧握。
看上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但其实是风筝长出了线,让它高飞,也让它的降落有迹可循。
那一瞬间的气氛很难用语言描述,他明明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但就是无端给人一种“我们俩是一伙的”水泼不进的亲密之感。
惨遭隐形霸凌的袁航不明显地吸了口冷气,决定一会儿就发微信跟家属哭诉,率先转身往大楼走去,沈政宁落后一步,轻声问庄明玘:“哭好了?”
庄明玘睨了他一眼,悄声道:“你是故意的。”
沈政宁:“那我就应该留在车里举着手机拍完全程,然后上传你最喜欢的小〇书,让大数据每天给你推送一遍。”
“……没有哭。”庄明玘闷闷地反驳他,想了想又解释,“他不需要别人为他流眼泪。我觉得比起惋惜哀悼,他更想看见自己亲手埋下的雷把人渣炸成烟花。”
沈政宁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庄明玘怀疑地垂眸,纤长的睫毛底下尚有余红未消。按说他这么高的个子,不低头只垂眼看人多少显得有点傲慢,然而他的情绪随着眼波流转,反而鲜活得很可爱:“你又在‘哦’什么?”
沈政宁:“怎么了,我从小的愿望是做一只海鸥,不行吗?”
“……”
庄明玘被他噎得一时语塞。袁航大步流星一阵风似地卷过走廊,“呼”地一把推开反诈办公室的门:“丁儿!忙着呢吗?”
丁晟捧着一盒蓝莓从电脑前转过身:“在呢袁哥!吃点什么您?”
“先别吃了,来看个东西。”袁航把手机照片调出来,“你登一下这个邮箱,看看里面是什么,千万记得留痕,一定小心点。”
丁晟比了个“ok”的手势,一个字都没多问,干脆利索地哒哒敲着键盘登进了邮箱,在草稿箱里找到了一封未发出的邮件,收件人是盛安市公安局的公开邮箱,抄送人则有着一大片沈政宁非常熟悉的邮箱后缀。
正文是一封格式规范,简洁精炼的举报信——
“本人叶桐生,身份证号码***,为盛安橘泉科技有限公司信息安全部工程师,现向公安机关实名举报橘泉科技公司副总裁高启辉盗窃、倒卖公民个人信息的不法行为,内附证据目录如下——”
屏幕上的字迹渐渐化为一片模糊,他试图忘掉很多事,刻意逃避来自过去的消息,远走他乡不再见故人,可是那个人还是出现在伦敦阴沉的雨雾里,跨越万里站在他面前。
就像一生中逃不掉的命运,就像当年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那次驻足。
“‘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有人能坚忍地承受痛苦,本身就是最难能可贵的榜样’,这是福尔摩斯劝人不要自杀的名言。也许听起来像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被风吹雨打的人并不注定要走向悲惨结局。”
“我希望有人能证明这一点,不管是谁都好。”
庄明玘耳边又响起了尖锐的蝉鸣,也许只是他的耳鸣,或者是某种仪器的嗡鸣……剃着短寸头、瘦得像根营养不良的树苗的男生一次又一次从他面前走过,而庄明玘始终冷漠地保持着视而不见。
终于有一天他停了下来,那双野兽似的黑眼睛盯着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他说了什么?
“……我要拆了这座笼子,一起吗?”
眼泪是无用的东西,但西风带走了坚忍而顽强的勇者,留下他这样软弱、胆怯又畏缩不前的人在寒凉尘世里沉浮,所以庄明玘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沈政宁略一侧头,看到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晶莹水珠悬在下巴尖上,连珠串一样没入黑色毛呢,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从旁边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默默递给他。
附件里的文件一份接一份摊开警察眼前,包括系统日志记录、数据访问记录、部分被泄露账号以及接收的诈骗骚扰信息,甚至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网站上挂出买卖信息的截图。
不得不说沈政宁这一步走得相当精明,他解开暗号后立即联系警察做证据的第一发现人,免去了后续大量对他这个中间人的核验步骤,基本排除了证据是第三人伪造的可能,相当于叶桐生直接把原始证据交到了警察手中。
而警方的系统一旦运转起来,效率像开了2倍速,袁航立刻安排人手开始排查。两人被分别请进会议室做笔录,庄明玘那边情况相对简单,很快结束出来,站在走廊窗边等沈政宁。有个人急匆匆自他面前掠过,走到一半又退回来:“哎,那什么……”
庄明玘慢条斯理地抬眼,清晰地唤道:“袁警官。”
“庄先生,”袁航有点踌躇,看来也不太习惯这种对话,他挠了挠右脸颊,“咱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这么说挺冒昧的,请你别见怪。”
“不会。”他淡淡地说。
“我看你跟沈政宁关系挺好的,你应该也知道,沈政宁为了把这个案子翻回来,背后下了很多工夫,说实话,他对案子的上心程度让我这个警察都觉得惭愧。”
“现在案情上了正轨,后面没有特殊情况就不需要案外人参与了,我们一定会尽力查清真相,但对沈政宁来说,这事真是费力不讨好,他做到这个份上,全凭一腔良心,我不是道德绑架,就是、怎么说呢……往后万一遇到什么事,就算是看在他这份心上,麻烦你多关照他。”
沈政宁那句“真相是某个人的解药”言犹在耳,袁航本意是试探一下庄明玘,生怕他不给沈政宁算业绩,起码要让他知道沈政宁的煞费苦心。但庄明玘没能从他颠三倒四的隐晦话语里领会到正确的意思,还以为他担心的和自己忧虑的是同一件事,于是收起了手机,姿态不算十分郑重,语气却相当冷静:“我很清楚。袁警官可以放心,他那个人有把绝路走成通天大道的本事,也许他未必需要,但我会一直是他的退路。”
袁航牙酸得干嚼了两口空气:“哦……挺好的,那行吧,那我不打扰了……”
“又凑在一起嘀咕什么呢?”沈政宁从会议室推门走出来,先扫了庄明玘一遍,确认他好端端的,又问袁航,“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没有的话我们就先走了,我估计你今晚大概也没有好好吃饭的闲情逸致。”
他一出现,庄明玘就像开了自动导航一样迎了上去,明明刚才跟他说话时连姿势都懒得换一下。袁航虽然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太了解,可察言观色也能看出并不是沈政宁一头热,庄明玘反而依赖他更多一些,遂把心放回肚子里,挥了挥手:“暂时没了,你们先回吧,注意保密,这个不用我多说了,建议你这两天请假在家待着,有进展我再联系你。”
“知道,你忙去吧,我们不打扰了。”沈政宁点了点头。三人在楼梯口分别,他和庄明玘并肩走向大门出口,背影引得路人频频回头,对话却十分家常:“晚上想吃什么?”
庄明玘说:“我刚刚订了餐厅,你这一下午够忙的,别折腾了,听袁警官的,给自己放个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