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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指为牢 第8节

  “为什么帮我?”庄明玘倚着冰凉的车窗,雨水蜿蜒落下的痕迹影影绰绰地倒映在他眼里,宛如流淌着某种无法诉诸于口的悲哀。
  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沈政宁帮过别人很多忙,主动伸手或者被请求,但会问出这种问题的人他只遇见过两个,一个是袁航,一个是庄明玘。
  沈政宁反问:“顺手的事,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你和叶桐生更熟悉,我对你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但在告别厅的时候,你没有站在叶家那边,为什么?”
  沈政宁沉默了两秒,忽而感慨:“你原来有自知之明啊。”
  “……”庄明玘凉凉地说,“不好意思了,我是个讨厌鬼。”
  他还真和袁航是一个路数,天塌下来靠嘴顶着,把一切秘密藏在心里,预设了自己会被讨厌,因此不期待被帮助、也不主动开口向别人求助,甚至被捞了一把后,还会问出听上去不知好v娱演歹的傻问题。
  命犯死鸭子的沈政宁有点想叹气。
  推理分析这种事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或者说大部分人都不想成为被推理的对象。因为未经许可的剖析本质上是一种冒犯,袁航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像庄明玘这种警惕心过强的类型,刚才沈政宁一句话就把他惹毛了,说得太多他怕这人会当场跳车逃逸。
  “我没听见你跟他们说了什么,我当时在另一边接电话。”沈政宁想了一下,找了个和稀泥的说法,“后来想过去和家属打声招呼,结果对方突然动手,我条件反射顺便扶了一把而已。”
  “不管怎么说,在葬礼上打成一团挺难看的,我不是要帮你,是为了叶桐生的体面……虽然他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堪比摁下了静音键,车内气氛突然陷入死寂,庄明玘周边气温凭空下降三度,脸色犹如凛冬将至,轻柔而讽刺地冷笑一声:“是吗?真体贴啊。”
  忍一时风平浪静,沈政宁在心里自己劝自己,喜怒无常是他们这个品种的标配,社会化没做好不是社会的问题,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
  “在你们眼里,活人死人,都比不过看不见的‘面子’。”他厌倦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失望,“我也是你‘善良’的一环——”
  “那倒不是。”沈政宁忽然开口打断他:“你是我今天出门不看黄历的报应。”
  雨势忽然转急,在玻璃窗上打出噼里啪啦的碎响。
  “别擅自给别人加上期待又自顾自失望,你莫名其妙挠我一爪子,还成了我对不起你了?”
  庄明玘:“……”
  他好像被疾言厉色吓住的猫,缓了半天才低声反驳:“谁挠你了,别随便污蔑人。”
  沈政宁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庄明玘抬起玻璃般清透的琥珀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等着他的下文。
  “把另一个面包也吃了。”
  “什么?”
  “把另一个面包也吃了,”沈政宁平稳地重复了一遍,“吃完我就告诉你。”
  庄明玘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但因为长的太好看了而毫无杀伤力,沈政宁甚至还贴心地问他喝不喝水,想喝可以自己去后备箱拿一瓶。
  “我不饿。”庄明玘一口回绝,“一个就够了。”
  进入市区后路有点堵,沈政宁排在车流长龙里,终于有空回头微笑着看他:“你知道吗,如果把你的饭量发到小x书上,网友会让你带着你的宝宝碗滚。”
  庄明玘:?
  沈政宁用骗小孩的语气说:“吃吧,还得堵一会儿,万一你不幸低血糖晕倒,这个路况可能会耽误抢救。”
  庄明玘:“……”
  起初庄明玘只觉得他是个好看的路人,后来他判断对方是个精明的好人,现在他终于意识到沈政宁就是在拿一只手跟他玩,人类在洞察人心的妖怪面前注定一败涂地。
  “不要偷偷在心里妖魔化我。”沈政宁适时开口,“我只是认真观察、合理推测,没有透视眼也不会读心术。”
  再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了,庄明玘撕开包装袋,慢吞吞地服用着小面包,听沈政宁说:“我有个同学是警察,刚好参与了叶桐生的案件,所以叶桐生和他父母的矛盾我刚好知道一点,不多,但够用了。”
  “虽然不知道你具体说了什么,但很明显是冲着叶桐生的父亲去的,你讨厌他,对吧?因为他犯下错误却没有一丁点悔改的意思,是个暴力、偏执、虚伪的控制狂,同时还很擅长在外人面前装可怜。”
  庄明玘突然有点后悔没有坐副驾,他很少对旁人产生“靠近”的想法,但他此刻非常想仔细地看清这个人。
  他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还说你没有读心术?”
  “你那是什么眼神。”沈政宁一瞬失笑,继而正色道,“我知道叶桐生高中离家出走,半年前回家被他父亲强行关在家里,身上有很多小时候被他父亲打出来的旧伤。
  “他父亲在对警察的叙述中极力地藏起自己做过的事,夸大叶桐生的叛逆,想必平时对亲戚朋友也这么说,这套话术他用的已经很熟练了,随时随地信手拈来,把自己塑造成拿孩子没办法的可怜父母,引起周边的同情,否则叶桐生也不会一回到老家就被‘热心人’劝说,让他回去和家人和解。”
  庄明玘的咀嚼微微一停,一股熟悉的反胃感涌上喉头,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胃。
  他想起躲在人群后的中年男人,他看上去悲哀憔悴,那么可怜,那么逼真,所有人都同情他,所以他们听不见背后阴影里遥远的惨叫和痛呼。
  “我和叶桐生做了好几年同事,不记得他有没有穿过露小腿的裤子,不过夏天他会穿短袖,这一点应该没错。”沈政宁手指轻轻点着方向盘,“他身上的旧伤多到警察都觉得异常,但露在外面的肢体干干净净,太过巧合反而刻意,说明施暴者是精心算计好的,专挑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打,这和他表现在人前的‘无能为力’可不太相符。”
  “所以你在葬礼上挑衅人家父母,不是因为你不看场合不会说话,你就是存心找茬,因为你讨厌他们、在替叶桐生鸣不平,这就是为什么我站在了你这边——怎么样,这个答案能让你满意了吗?”
  隐隐的反胃感无声无息地平复下去,面包的甜味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味蕾上。
  视线在不经意间相触,庄明玘像被蜜蜂蛰了一样飞快躲开,含糊地“唔”了一声。
  沈政宁没有对他这声哼唧做出评价,看来是轻轻抬手放过了他。
  红灯转绿,长龙缓缓流动起来,车平稳地开了出去。
  被安抚下来的情绪告诉他已经不用再追问什么了。敏锐的洞察力、迅速精准的判断,以及手术刀一样锋利而直指要害的剖析,成就了沈政宁这个人的核心气质,那种安定感强大到不讲道理,几乎足以抚平经年久远的噩梦。
  原来他的直觉并没有出错,所以当预期不符时,才会产生被愚弄的别扭感觉。
  两人一时谁都没作声,车里安静了很久,等沈政宁想起来瞥一眼,发现庄明玘居然靠窗低垂着脑袋、皱着眉睡着了。
  这又是什么习性……
  他的目光只不过多停了两秒,庄明玘眉头的竖纹就深了一分。沈政宁移开视线,刻意维持的轻松表情渐渐沉静下去,变成了凝神的思索。
  叶桐生的父亲没有特意编造什么精巧的谎言,他只是隐瞒、粉饰、配以唱念做打,周围和他同辈的中老年人,以及养孩子比较粗糙的父母看不出来很正常,但对于某些对话术敏感的人、尤其是受过原生家庭伤害的孩子来说,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隐藏在名为“亲情”之下的暴力谎言。
  他从反光镜面里看着后座的睡美人,探究地心想,你又是中了什么魔咒呢?
  作者有话要说:
  猫塑,是因为打人犯法(轻轻)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第12章 联系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饶了我吧……”
  “求求你……”
  “我恨他们……我绝对、永远不会原谅……”
  “!”
  窗外的喇叭惊散了椎心泣血的尖叫声,庄明玘搭在腿上的指尖痉挛似地抽搐了一下,从颠倒的乱梦中蓦然抽离。车已经停在了路边,一缕凉风挟着雨汽从前排半开的车窗里徐徐吹入,沈政宁正低头在手机上回复消息。
  “醒了?”
  他弄出的一点小动静没有躲过沈政宁的耳朵,对方熄灭了手机屏幕,转过脸来看向他,微笑里有点让人爪子发痒的揶揄意味:“随随便便在陌生人的车上睡着,你的警惕心呢?”
  庄明玘还有点没醒过神,神情迷茫地看了他一眼。沈政宁被他懵懂地一抬眼杀得当场哽住两秒,悻悻地说:“不知道你家地址,把你放在这儿行吗?”
  外面是近来每天早上遛狗都能相遇的路口,雨势已经很小了,就算不打伞也不会淋湿。庄明玘明明睡了一觉,看起来反而更疲倦了,低垂着眼说:“谢谢,我自己走回去。”他推开车门,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考虑到礼节问题,又问:“要来坐坐吗?”
  这句话的社会化程度之高令沈政宁为之侧目,但不看具体场景硬套公式又暴露了他纯粹只是假客套的本质,沈政宁很轻地笑了一声,随手把黑色领带解下来丢到一边,谢绝的口吻有种不动声色的宽容:“不了,我还得回去上班。”
  不同于庄明玘那种穿什么都是时尚单品的人形衣架子,他平时很少穿正装,不太习惯打领带,总觉得拘束别扭,这会儿把白衬衣顶端的扣子松开,终于能自在地喘口气,态度也随性起来:“我一开始就说了,只是顺手的事,别客气了,回去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提醒庄明玘想起更多,他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也谢、谢、你的小面包。”
  “不客气。”沈政宁把这三个字咬得异常清晰,顺畅地接上了他的话:“想报答的话,有空把你家的大面包带出来给我玩玩吧。”
  庄明玘:“没有20公斤的面包。”
  沈政宁:“?突然在这种事上较什么劲啊。”
  那一瞬间划过心头的感受是“不想结束”。
  车载香氛是温暖的柏木和香根草,混杂着窗外吹来带着凉意的、被雨水浸泡过的树叶的甜味,车内光线明暗刚好,就像这片领域的主人一样安定,无声地包容了他不合时宜的尖锐,却又偶尔会用不伤人的力道戳他一下,逼着他暂时跳出消沉的阴霾,去跟空气斗智斗勇。
  他迟迟没有动作,沈政宁也许是看出了他还有话想说,耐心地:“嗯?”
  庄明玘不喜欢社交,跟人说话能省则省,这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让他很想抓住点什么,更别提他那差劲的睡眠质量竟然能在沈政宁车上睡着,简直像铁树开花一样稀罕,因此他在心里权衡再三,主动迈出了一步:“联系方式,给我一个。”说完又像个人工智能一样补充了礼貌用语:“可以吗?”
  沈政宁:“微信?”
  庄明玘明显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什么?”
  沈政宁朝他晃了晃手机:“不是要联系方式吗?”
  “哦,不好意思。”他一霎恍然,从口袋里抽出手机,“我忘了你们习惯用微信。”
  沈政宁又咬了一下字眼:“‘你们’?”
  “不是那个意思,”庄明玘不太熟练地打开微信,“我之前一直在国外,没怎么用过微信,还有支付宝之类的软件……”
  难怪他在殡仪馆门口打不到车,看来还没完全适应国内各种软件构筑起来的生活体系。沈政宁加上了他的微信,头像果然是雪白的长毛团子,再看他发来的信息:“原来是这个‘玘’,我还以为是‘起立’的‘起’字……”
  他略一思索,刹住了后半句话,庄明玘终于达成所愿,没注意他短暂的停顿,开门下车时再度朝他道谢:“你的名字很好听,今天谢谢了。”
  他伫立在铺满梧桐落叶的街角,目送着沈政宁开车离去,才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感谢开发商的绿化和街景,沈政宁离开前随便瞥一眼,那画面都优美得像杂志封面。人与人的际遇奇妙不可言,今天的每一步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完全是随机应变,可从达成的结果来看,意外地还不错。
  写字楼地库出入口正对着一片未开通的道路,员工们习惯把车停在空地上,道路旁边是一大片没开发的荒地。沈政宁日常不怎么开车上班,今天到得又晚,绕了点路才找到可以停车的空位。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促使他站住脚步,回身望向笼罩在雨雾中的荒草野树。穿过这片荒地,前方便是新柳河左堤,对应地点距离发现叶桐生遗体的排水管大概也就一二百米。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沈政宁在心里提出质疑,警察一定也搜寻过左岸,叶桐生从左岸还是右岸跳河,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他一时没想明白产生这种直觉的缘由,穿过马路走进了写字楼,手机在掌心震了一下。
  庄明玘是个充满矛盾和谜团的人,对他来说像是乱糟糟的毛线团,沈政宁被激起了好奇心的同时,也在下意识地克制自己的好奇,以免天性压倒人性、变成令人不快的讨厌鬼。所以他没有在加上微信后立刻跟庄明玘聊天,反而是对方先发了照片过来——雪白的萨摩耶在潮湿的落叶丛中刨坑,尾巴快乐地摇出了残影。
  养狗就是无论晴雨风雪都得出门遛,庄明玘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幽怨已经扑面而来。
  沈政宁一边打卡一边回复:很可爱。
  庄明玘回他:你摸到一手泥就不会这么说了。
  沈政宁不由得微笑起来,那惊鸿般的笑意让电梯里的人都忍不住借着镜子多看了他几眼。等电梯停靠在三楼,他走向公司办公区,路过公共茶水间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谈话声:“今天楼里好多穿黑西装的人啊,是讨债公司上门了吗?”
  “橘泉有个员工自杀了,今天是葬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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