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直到现在听到耳里,才明白了什么叫做不是滋味。
  “刚上大学那会儿,顾晏津是我们系知名的怪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理,脾气特别古怪,那会儿我们男生宿舍是六人寝,剩下五个男生没有一个看得惯他的,经常发生很多摩擦。顾晏津也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去吃饭,每次到食堂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
  “我们和他也是到大二的时候才熟悉起来的,熟悉之后,才知道他这人其实很厚道,那会儿早八课我们起不来,全靠他帮我们占座,一排六个最好的位置都是他帮我们占的,有人看不惯他占座,他也不理。”
  “其实上大学的时候,每次他爸妈和他打完电话,他的反应都特别激烈。”唐遥铺垫了很多,才终于说到正题,“我从来没看见过哪家父母和儿子关系僵成这样的,要是顾晏津是个女孩儿,那还能找个理由,因为他爸妈是老思想、重男轻女。可他不是,他是个挺优秀的儿子,但照样不被他爸妈在意,所以才更让人匪夷所思。大学时顾晏津买了一台七十多万的设备,结果毕业搬回家的时候,他爸冲进他的宿舍把机器从五楼扔了下去,还好底下没人经过,不然不知道得闹出多大的事故,但是机器当场被摔了个粉碎,那动静大得整个宿舍楼的人都探出来看了,所有人看着他们父子俩在楼道上吵架,闹到最后老师都听说了,过来劝。”
  “为什么吵架?”
  “还能为什么?觉得拍戏丢人呗,老一辈的思想,觉得影视相关的都是下九流,哪比得上教授教书育人来得体面。”
  唐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听得邵庭阳十分难受。
  他还记得自己决定入行的时候,给顾晏津发短信,破天荒地收到了很多回复,意思是演艺这条路很难走,他也不是科班生,未来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其中有行业上的困难,但也会有父母家庭方施加的压力。
  他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邵庭阳回忆了很久,才想起自己没心没肺地说了句“不会啊,我和我爸妈说了,他们挺支持的,我姐还让我趁年轻多拍点剧,挣到钱了给她花,没啥压力”。
  发完这句后,他记得顾晏津很久都没回他,直到他忍不住催促时,对方才发了一句很简短的“挺好的”。
  那会儿他还伤心于顾晏津回消息太敷衍,却没想到对于顾晏津来说,确实是找不出其他的话来回答,最后只剩一句“挺好”。
  他闭了闭眼睛,许久后问:“然后呢?”
  “然后?没然后了。老师看劝架也没用,就说再在这儿闹就报警,最后他爸把他的行李箱还有书什么的全都扔在了宿舍门口,留下一片狼藉,最后自己开着车走了。”唐遥耸耸肩,当时那一刻的场景好像现在还历历在目,“他没地方可去,我看他太可怜了,就说你要不收拾东西来我家住一段时间吧?其实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没觉得他会点头的,这人太有距离感了,只允许你欠他的,从来不见他欠你什么,但是可能是真的没有别的路走了,他就给我看了他还有多少钱,我陪他去售票厅问了票,那会儿票价很贵,千块钱一张,他还要赔偿学校的损失,买完单程票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也就是说,这是条不太容易回头的路,唯一回头的方法可能就是他跟他爸认输。
  顾晏津做不到,所以他决定自己去闯荡。
  当时,这两个年轻人车票抵达的地方就是a市。
  唐遥带着他住在自己爸妈家,吃饭住宿没有要他掏一分钱,顾晏津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是去找工作,各种打杂工,也幸亏他在学校成绩很优异,老师们都知道他家庭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也都愿意帮他拉一拉人脉。干电影这行缺什么都不能缺人脉,顾晏津就是靠着这艘顺风船开始慢慢起家,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摄影师助理一步一步爬到总导演的位置。
  后来梁映因为结婚的事和家里人闹翻脸,小情侣无处可去,顾晏津此时在a市也只是刚站稳脚跟,但还是把这两个人接了过来,像当年的唐遥帮助他一样,梁映和赵尔欣在他家住了大半年,吃住水电煤气费没要这小两口掏一分钱,甚至每个月还会给赵尔欣一千块的买菜钱。
  那会儿这俩人没什么能还他的,都太穷了,梁映在外面到处打三份工挣钱,不想再让女朋友跟着他过这样吃苦的日子。赵尔欣找了份短工兼职,每天晚上和次日早上做好三菜一汤再走,等到周末的时候,梁映休息了,就是他来负责三人的伙食。
  顾晏津胃不好、吃饭不规律,也是那时候赵尔欣发觉的。
  后来条件好了,梁映带着老婆搬了出去,没给顾晏津结这段时间的房租,那太客气了,所以梁映只是请他狠狠搓了一顿日料。此后十几年,风雨同舟,他们一直都拧在同一根绳上。
  后来,又多了一个邵庭阳。
  “你跟他求婚的时候,他很纠结,我问他为什么纠结,他说他如果结婚就不打算分开,但也是因为害怕将来会分开,所以不想结婚。我相信他这句话说的是真的。”唐遥顿了顿,终于道,“你可能不知道,其实顾晏津很在意他在你心里的形象……”
  因为担心失去,所以举止踌躇,步履维艰。
  邵庭阳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脑子很乱,只能胡乱点头,“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唐遥苦笑了一声,“他爸对他要求太严格,希望他事事做到完美,我一直希望他能不要那么苛待自己,但是……他以为逃开了他爸的掌控,可还是受他的影响。顾晏津希望在你面前是完美的,除去工作以外,他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属于你的完美作品,一个捧在玻璃高架上的美学花瓶,一旦你不爱他,那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你什么都不是,这对于一个一直在寻求认同、骄傲的人来说是莫大的打击。而顾晏津上一次承受的打击是他的父母并不爱他。
  连并不是真心爱他都不算,而是真正的一点都不爱。
  他痛苦了很多很多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或许也是有了经验,和邵庭阳有关的这个事实,他可能不需要再花那么久去接受了。
  ·
  顾晏津意识昏昏沉沉的,虽然感知不到具体的时间,但是也发觉邵庭阳这通电话打了很久很久。
  挂断电话后,邵庭阳换了一盆新的热水继续给他擦脸。水很热,顾晏津被烫得有些受不了,一直在抗拒,邵庭阳就加了点冷水,调到他能接受的温度给他擦脸、擦手、擦拭脖颈。
  动作很轻柔。
  顾晏津感觉身体好一些了,也有些热,就坐了起来。
  “我要洗澡。”他声音很低,也有些哑。
  “你现在还不能洗,你要是不舒服,我给你擦擦,好吗?”
  顾晏津重复了一遍,“我要洗澡。”
  邵庭阳没有答应他,但也知道他有点在意刚吐过,就去接了一杯纯净水给他,顾晏津知情识趣地漱了口,没有再闹。
  看他精神好了一些,邵庭阳才抬眼看他脸上的伤口,指尖轻轻碰了碰,怕他疼,又很快收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问完,他又补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你要是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只是问一问。”
  顾晏津沉默了片刻。
  “我爸砸的,”他指着其中一道划伤,又指了指脸颊的一块肿痛的地方,“我哥打的。”
  他精神是真的好了很多,才愿意和邵庭阳说这些,眼底才浮现出一丝熟悉的嘲弄和淡漠。
  但是话音落下,邵庭阳却变了脸色,露出那种和大妈听到时一模一样、想说些什么又强忍下去的表情。握着他的手也紧了紧,抓得他很痛。
  大妈安慰他的时候,顾晏津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当邵庭阳也如此的时候,他心里却觉得宽慰,一种同仇敌忾的宽慰。
  但也有一种很丢脸的自卑。
  于是他没有再提自己的悲惨,而是和邵庭阳描述了一遍今天中午发生的一切,告诉他自己是怎么回怼过去的,那场面真是叫人大快人心,他爸和他哥的脸色有多难看,简直是到了怒不可遏、怒发冲冠的地步。
  他兴致勃勃地诉说着、描绘着自己的杰作,如何以一当百、舌战群儒。最擅长调动画面情感的导演讲起故事来仿佛也自带节奏和钩子,可是邵庭阳的脸色却没有好转、而是用一种他看不太懂的目光望着他,于是顾晏津极尽嘲讽、刻薄,想把那副场面描述的惟妙惟肖,但是邵庭阳却始终不执一词。
  顾晏津觉得十分没趣。
  可是当他越来越低、几近沉默时,邵庭阳轻轻抚上他的侧脸,顾晏津低下头时,才看到他指腹上沾染的水痕。
  啊,原来我哭了啊,原来是这样。他想。
  怪不得邵庭阳没有高兴、没有觉得解气,反而露出了那种表情。
  第32章
  顾晏津觉得有点丢脸, 就好像得意洋洋地跟别人吹嘘自己以一打五的战绩,却被发现脱了衣服身上被揍得青肿,那种尴尬是很迅猛的,让人不愿意直视、也不想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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