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薛无平又怕了,于是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说:“咳……今儿爷大发慈悲送你二懒蛋去见故人。”
  “骗人吧。”文侪伸指轻轻点着薛一百的耳朵,“今天要我扫门前街,还是扫屋子?”
  “哦,又想从我们这讨要什么东西呢?”戚檐问。
  “都说了老子大发慈悲!!!”薛无平气得直跺脚,“你俩早死凉透了,屁也没有,老子能要什么?!”
  文侪还是觉得他骗人,不以为意。
  那戚檐则饶有兴致地俯下身子,在文侪腿侧逗了好一阵的猫后,才叫双脚着地。他起身,问:“给您磕个头吗?”
  “都说了啥也不要!!!”
  那薛无平大清早扯嗓大叫,遭东家泼辣女人和西舍的粗犷男人抛过来三两咒骂,给他吓得脑袋一缩,喉里顷刻没了声。
  戚檐笑着问他:“有什么需要遵守的规矩没?”
  “没有,反正活人也看不着你俩。”薛无平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到窗外,看邻家二人是否还在墙根附近站着骂鬼。直待瞧见他们都打着呵欠回去睡了,这才安心道:
  “不过你们不能在阳间乱窜。你们在钱柏阴梦之中耗去的现即时间约为两月,我将那段日子压在指尖,可以送你们回去那两月里的任意一日,叫你们见见故人……不过嘛,只有在那些个人念着你们的时候,你们才能去到他们身边……”
  薛无平说着,慢腾腾抱起一百。
  没了猫,文侪打着呵欠又躺了回去:“行吧,那看来是一个都没法见着了——谁会无聊想起死人呢?”
  “那我不管,规矩就是这般。”薛无平捋着一百的细绒毛,又吠道,“要去就快些起来洗漱!”
  ***
  文侪下床下得比戚檐晚,可到最后,他已坐在桌前看那薛无平神叨叨地燃香焚烛了,戚檐才趿拉着拖鞋从洗漱间出来。
  长方桌上铺着张黄纸,桌四角摆红蜡十余只,桌中央则摆了个小贡台,台上置了个铜制焚香炉,上插几根拜神香,
  戚檐见怪不怪,只笑着拉椅坐下来:“这些都是什么宝贝?”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那薛无平背对大敞的正门,挡了外头泻进的秋阳。他从灰袍袖间捏出几根红签摆在戚檐面前,上头用墨写了墓园、屋宅、书;又给文侪摆了几根,写了墓园、村、书。
  那二人正要开口,谁知不过眨了眨眼,耳畔便被哭声给盈满了。
  ***
  办葬礼时恰撞上了梅雨季,叫头顶天与地上人一块儿哭了个尽兴。
  多有雷同的黑伞之间,有两个灰白石墓碑在冰凉的雨水之中笔直僵立。
  戚檐和文侪站在人群身后,看了很久,看得眉目都起了皱。二人眼前不断有熟悉的面孔经过,只是他们面上的悲恸神情却叫俩人很陌生。
  良久无言后,戚檐才对文侪调笑道:“还有人为咱俩哭坟呢,真好啊——这么一死,叫咱们身也快活,心也快活……”
  那戚檐话没说完,面上便挨了文侪一拳头,他脚下一趔趄,旋即跌入泥水当中。
  “快活???”扼制不住的愤懑与痛苦迸溅而出,文侪高声又问,“谁快活了?!!”
  戚檐愣了愣,却只拿手后撑在地,任雨水淋进他的颈窝,而后歪头笑道:“活著有什么好呢?你为何就那么想活着?”
  那轻飘飘的问句像是一棍子砸在文侪的心头,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揪住戚檐的衣领,冲他吼道:
  “我想活?我他妈是不想你死——!”
  第62章
  淅淅沥沥的梅雨穿过二人透明的身躯垂落于地,这是文侪头一回对他二人的非人状态产生实感。
  他默然看着人潮来而又散,他们红着眼来,又流着泪走,估摸着是悲至心头,葬礼进行到半途,一个同他俩交情颇深的友人忽地哭得站不稳了,纵然已被旁儿的人搀住了,还是有好多回险些哭晕在地,全然顾不得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小子还真是……”
  戚檐文侪瞥他一眼,从其深压下的眉目间窥见了几许无可奈何的悲哀,只是那并不属于极致理性主义者的情感很快被梅雨浇湿,随雨点一齐消失在了广袤的天地间。
  “戚檐,去别的地方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戚檐只把头一点,眼前登时便换了番景象。
  ***
  [城南·棚户区]
  一闪一闪的白炽灯映亮了墙面上翠色的青苔与长毛的霉斑,角落里的塑料桶中的水已经快要满溢而出,混浊的水面却还飘着几片枯叶。
  戚檐见状嗤笑一声,往前一步,说——
  “欢迎来到我的领地。”
  “恭喜玩家解锁新地图《老城之南棚户区》,这儿没有手头阔绰的富家子,唯有挣扎于温饱线的穷苦人,这是个滋生贫穷与罪恶的泥沼,请不要相信从这里走出来的男人,他们大多练就了一身骗人的本领——现在还请面临天崩开局的玩家选择去留。”
  文侪没有笑,只将他往一张长板凳上坐着的俩人推过去,说:“别打嘴炮了,去见你的家人吧,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
  嬉皮笑脸倏忽间被戚檐收了回去,他摇了摇头:“我不想看见她们因我难过的样子。”
  “需要我回避么?”文侪盯着他的眼睛。
  戚檐仅仅长舒出一口气,说:“不用,陪我一起吧。”
  满面愁容的女人正佝偻着肩脊,向外凸出的瘦骨将身上发白的衬衫撑得上下起伏不平。她似乎竭力忍泪,憋得通红的眼却在下一刻不受控地落出豆大的泪珠。见女人在哭,她身旁蜷起腿脚的女孩刚止住的泪又掉了下来。
  文侪愣愣看着,不知该同戚檐说些什么才好,可戚檐双唇翕张,话堵在喉口,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他沉默半晌,终于迈开了步子。在走向她们时,他将身子愈压愈低,到俩人跟前停下的那刻,他几乎已跪下了。
  戚檐定定盯着俩人,什么话也不说,眉心却越拧越紧。
  文侪见戚檐仰首看着她们,那双眼里满是不甘。
  戚檐朝二人伸手,在虚无中牵住了女人发颤的手,又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然后他说——“文侪,我们走吧?”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说了她们又听不见。”戚檐最后瞧了俩人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将要踏出那间窄□□仄的屋子时,文侪听见戚檐嗫嚅一声——
  “对不起,原谅我。”
  ***
  二人站至那遮雨用的长木板下时,迟迟未等来时空传输,于是在梅雨连绵的夜里,二人漫无目的地踩着泥水于小巷中散起步来。
  “这棚户区太难看了,疮疤似的,不敢掀给外人看便罢,连自家人都不想看一眼。你们城中村应该会好些吧?”
  “大差不差,像是一对兄弟,一个是伤口结新疤,一个是老疤好不了。”
  戚檐轻轻笑了笑,便领着文侪在他从前每日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自如穿梭。现下,他再不用担心爬满青苔的石壁在他的衣服上留下难以清洗的痕迹,也再不需忧虑随地可见的厨余垃圾脏了他的鞋。
  “原来这破巷子里还能容人正常呼吸啊……”
  戚檐的步子越迈越大,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当他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好一会后,那把步子迈得也不小的文侪,才终于跟了上来。
  气喘吁吁的戚檐又开了口:“我本来都答应她们,再不让她们难过的。”
  他略显空洞的瞳子动了动,在文侪看向他时,他自然地垂下上眼睑遮住了眸子里的狠意。
  “我妈妈年轻时候很漂亮,若非为了拉扯我长大,今儿也不会这般的憔悴……我妈什么都好,就是太……”
  戚檐自说自话,文侪到后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可在下一秒,他忽而将手搭上了文侪的肩:“我和妹妹都长得像我妈,也算是吃了基因红利,我们俩长得都很漂亮吧?”
  “啊、你妹妹几岁了?”
  “六岁,和我年龄差可大了。”
  文侪觉着戚檐的情绪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因而既没有甩开戚檐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没借那话发挥什么。
  “你妹妹倒是长得确实挺像你妈妈的,你嘛……你是不是更像你爸些?”
  闻言,戚檐怔了一怔,他的脚步忽而慢了下来,文侪听见了戚檐的喃喃自语。
  “是啊,我更像他……”
  “说起来刚才怎么没看见你父亲?”
  雨更大了,本就昏黑的天被阴云盖得严严实实。他看见昏黄微弱的光线下,戚檐骤然回过身。他同文侪仅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可面前场景却一时让文侪恍惚是走入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还是一场噩梦。
  ——他看见身前的戚檐在扬起嘴角笑,喉头滚动的同时,唇角也一齐上扬,就好若在说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因为他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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