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想明白的天子瞬间便出了一身冷汗,侍寝的嫔妃正要来服侍他更衣却被他一把推开,那一日,神启帝并没有上早朝。
七年来,那根扎在天子心头的刺就这样因为一个古怪的梦境而开始隐隐作痛,很快,随着梦的反复,伤口又开始流血生脓,越演越烈。
转眼间,天子已经有半月未曾上早朝了。
反反复复,神启帝梦到那间破庙,梦到倒塌的神像还有颓唐的壁画,而更糟糕的是,他发现那道脚步声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不但如此,甚至他还在某几次梦境里看到一个远比自己高大的影子,自他身后投射而来,仿佛是一片阴霾,驱之不散。
太医院的太医来看了几回,都说天子龙体安康,夜里反复受惊,恐是心病,渐渐的,神启帝也无法再骗自己,因为在梦里,他甚至已经能看清那道影子身上披着战甲,而他一手执枪,另一手托火,就和民间那些神庙里所铸一模一样。
那是神火将军。
虽然已过七年,但神启帝不会认错,他知道那就是阮云夷。
难不成,他是在记恨七年前的事吗?
之后某一晚,因为梦魇惊醒的神启帝瑟瑟发抖之余,终是忍无可忍,秘密摆驾去了太庙。
即便这七年来,民间有关神火将军仙蜕的流言遍地开花,但神启帝却从未动过要收回封号或者将阮云夷移出太庙的心思。
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七年前阮云夷之所以会死在灰鹞岭,是因为天子需要他死在那里。
阮云夷之后,虽然再无人可以像是阮家人一样,可以以一己之力就守住整个北境,但彼时还年少的神启帝却终是放下他的心头大患。
他如愿收回了阮云夷的兵权,交予旁人,不再需要忌惮这位手握万千兵马的两朝老臣之子。
只是,在那时神启帝万万没有想到,阮云夷虽是死了,但他亲封的神火将军却仍活在百姓里的心里。
这些年,神启帝陆续听见了许多民间传闻,他记得有人曾说,在身为无常心的阮云夷归天之后,原先落在人间的仙蜕也都开始躁动,想要与他一同归天,而后七年,每一年都会有一样仙蜕重获神通,待到他们全都苏醒过来,阮云夷便会让无常心再度下界,斩断因果,历经千劫,最终,带领仙蜕们一齐回归九重天之上。
而现今七年已过,已到了无常心再度下界之时,难不成,他现在所做的这些梦都是预兆?
心慌意乱之下,神启帝知晓神火将军之事已不能再拖了,于是,一道诏书命辞官七年的曹野为巡察使,清查民间左道妖教的同时,也想要验证,有关神火将军的种种传言是否为真。
曹野一次又一次同宫中汇报所查进度,神启帝的噩梦却没有就此停下,甚至,梦中还燃起了大火,那一道人影立于火中,虽不言语,但天子知道他是谁。
阮云夷要斩断生前因果,方能让神火将军真正归位,而普天之下,没有人比天子更知道那因果是什么。
纵使他已是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但在九天神明面前,天子也不过只是个凡人而已。
于是,天子开始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直到,民间开始因为仙蜕皮而闹出乱子,曹野自称见到了判官舌,有妖道给百姓点观音血,无常心现世,率二十万叛军盘踞江南,同时,安分了七年的乌梁人也开始蠢蠢欲动,妄图从北境入关……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满朝文武愁容满面的同时,神启帝梦中的火却越烧越旺,亮得灼目,几乎要将他吞噬。
在内心深处,神启帝其实就同那些百姓一样,也早已相信了神火将军,他一次又一次摆驾来到太庙,也只是为了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阮云夷的牌位仍立于东庑之中。
而事到如今,面对降世神明,即便是当今天子也只能撮土焚香,心存侥幸,指望阮云夷身为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即便身死归天,也不会想要颠覆大陇社稷,让这片他所庇护的土地再次陷入一片战火。
而神启帝很快就发现,自己似乎赌对了。
曹野在宁州自称无常心,率一众仙蜕造反,虽是立刻便被镇压,但当此消息传去江南,叛军军心涣散,竟是很快就不敌陇军,向山里退去。
而与此同时,原先正在北境攻城的乌梁人竟也不知为何忽然撤军,一时间,原先已然焦头烂额的陇军竟有了喘息的机会,迅速加固边防,谨防外敌再次来袭。
转眼间,大陇原先风雨飘摇的江山竟是就这样保住了。
消息传回京中,群臣皆是松了口气,跪地直呼大陇乃天佑之国,天子乃天佑之帝,满朝文武群情激愤,就只有神启帝端坐在龙位之上,面色叵测。
虽然在场无一人敢提,但神启帝并不愚钝,他当然知道,此番转败为胜的关键,全系于曹野一人之身。
正是因为曹野主动“谋逆”,才换来了大陇一线生机。
只是,以一己之身,救一国于水火,而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阮云夷发小,更是见过所有仙蜕的巡察使……此事当真是巧合吗?
就如他先前所想,阮云夷即便归天也绝不会为了了却前尘就赌上大陇国运,也因此真正的无常心,本就该是一个一心为民,宁可飞蛾扑火也要庇佑天下的忠良之人。
它不会是那些叛军。
又或许,无常心早已在自己眼前了。
回过神来,神启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面前长跪不起的青年身上,他的衣袍上还沾着大片血迹,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团暗红跃动的火。
不久之前,他刚刚将一场谋划了二十年前的阴谋和盘托出,在他口中,神火将军仙蜕不过是那些从不信神的契贞人编织出来,用来愚民的谎言,但是,事实当真如此?
神启帝已然见过了“神迹”。
他看着曹野,想到他生来便拖着病骨,更是这世上万人唾弃的佞臣之子,又何尝不是应了百姓们所说的,千劫命,万难身?
哪怕百姓们都认定了他是害死阮云夷的奸佞,但对于当今天子而言,又显然是另一个故事了。
为此,他特意命人将曹野锁在此处,以他为饵,想要试探曹野是否当真和叛军毫无干系。
而这不过是最为浅显的目的。
天子更想知道的是,若曹野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大陇国运,那他,当真只是一介凡人吗?
深吸口气,神启帝又问了一遍:“你可有梦到过他?”
闻言,曹野沉默了片刻,半晌却是笑了:“臣确实梦到过他很多次,有时,臣甚至觉得,阮将军是有话想对臣说。”
“有话要说?”
神启帝心中微微一颤:“他想说什么?”
曹野摇了摇头,轻声道:“臣也不太清楚,不过,自从开始查这些仙蜕,我就经常梦到云夷……也许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连这一次在宁州我都梦见了他,好在,云夷没有怪我乱用神火将军之名,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大陇百姓能够免遭战火吧。”
事到如今,曹野谋逆被抓,已是必死之人,自然更没有了说谎的必要,而神启帝看着他面露倦色,心中却是莫名忐忑起来。
若曹野真是仙蜕,那他便也是神火将军半身,是继阮云夷之后,身怀无常心之人。
一个阮云夷,一个曹野,都曾因他受过莫大的委屈,而一旦曹野也死了,那岂非神火将军两回下界入世都是因他赵隆而死?
思及此处,神启帝掌心里不由沁出细密冷汗,他想到梦中那团好似要焚尽一切的烈火,几乎已经烧到他后背,难不成,那便是对他的警示?
即便贵为天子,此生亦有生老病死,而若是得罪了当世神明,即便今日逃过一劫,他日也总归会遭报应。
天子越想越是脸色苍白,这时,曹野又再度开口:“说来,这两日臣一直梦到云夷,梦到他在天上,似乎备了好酒正在等我……皇上,七年前臣曾经请求过放臣离开,现今诸事已了,臣自诩不愧对大陇,更不愧对云夷,只希望一切能快点结束,所以……能否再容臣任性一回,在最后,给臣和勾娘一个痛快,之后将我二人葬在一处即可,这样,我就不用四处找她了。”
说罢,曹野俯下身去,深深叩首,言语中已然听不出一丝生志,殊不知,他这般样子,却是让天子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本来神启帝还以为曹野见到李氏,定会费心思想要给这女子谋一条生路,结果却不想他竟只是一心想要带人赴死。
还是说时辰已到,无常心在率众仙蜕救世后,便要带着它们一齐归天了?
一瞬间,神启帝想到梦中巨大的火光和阴影,他知道,那便是集齐了仙蜕的神火将军,他就在那里,等待着曹野归天,等待着因果落下,等待着……报应不爽。
神启帝的手微微颤抖。
在这一刻,曹野虽是屈膝跪在他面前,但他贵为天子,却仿佛才是那个跪在神佛前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