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就像是一棵将死的树,虽是勉强吊住了一口气,甚至还发出了一些新芽,但这其实都是表象。
他的内里一直在衰败,而他的结局,从一开始或许就是注定的。
之后,孔雀又说了什么,勾娘都没有听。
她只是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一些去见曹野。
勾娘声音苦涩:“过去,每次练剑有所突破的时候,其实都会有那么一两天,我除了想见血,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不想等我见到你的时候还是这样,所以,整整六年,我只是看着你,一直没有来……我本想着等我的剑彻底练好,我定要和你走遍天下,将那些害死我家人的妖人全都扫尽……我那时以为,你是等得起我的。”
事到如今,曹野也知道,定是孔雀发现了他身体的异样,或许,是累积的疲惫终于击穿了他,就和七年前一样,一旦走到这一步,除非他能彻底远离这一切,否则,他的身体只会愈发地衰弱下去。
曹野不敢多问,思来想去,只敢用手勾住勾娘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勾娘……没事的,我七年前也是这样,后头不是养回来了吗?”
而这一回,勾娘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因为逆光,她的眉目不是很清晰,曹野不放心,伸手去触她的眼睑,还好,是干的。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哭过了,一旦到了那一步,我可没法保证我还有理智。”
勾娘捉住他的手将他扶了起来,轻声道:“我不想让东家你现在还要担心我,所以,我也不会哭。”
话是这么说……
曹野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很凉,他没有见过勾娘伤心的样子,但他知道勾娘现在就很难过。
或许,他也不该骗她。
曹野想了想,低声道:“勾娘,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勾娘抬起眼,没有说话,而曹野深吸口气:“如果我……”
话未说完,曹野只觉得两颊一紧,勾娘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如同铁钳一般死死捂着他的嘴,将他拉到了面前:“闭嘴,东家。”
一片昏黑中,勾娘上一刻还很平静的眼睛倏然睁大,如同应激的野兽一般盯着他,恶狠狠道:“你怎敢去问一只自愿投笼的野兽,问她如果你死了,她会如何?你忘了你是我的锚吗?若是锚断了,你觉得船能在海上行多久?”
勾娘的力气很大,曹野险些被她掐出眼泪,而他正不知所措,勾娘却已经重重呼出一口气,猛地松开他,又坐去了床的另一边,像是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
安静了片刻,勾娘的声音重归平静,只有手指还紧紧捏着床榻和褥子,用力到指节发白。
“如果你死了……我不会如何。”
勾娘说完沉默了很久,才接着说下去:“我守了你六年,并未去给我的亲人复仇,要是你走了,我便会去一个人完成本来想要和你一起做的事……我要将那些人一个个都揪出来,全部杀掉,直到我失去理智,彻底疯癫,然后就像是我的祖辈一样,被人诛杀,又或是自伤而死。”
“勾娘……”
勾娘语气冷静而决绝,不禁让曹野想到先前自己在梦里所见,勾娘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中间,浑身是伤,却依旧像是不知痛的野兽一般拿起剑。
要是他不在了,他甚至无法阻止勾娘。
忽然间,七年来第一次,曹野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甘。
他不想让勾娘落到这个结局,也不想让别人变成勾娘的锚。
他不想让身世坎坷的孔雀和小蜡烛无人照应,更不想让已经离开的阮云夷失望。
……他不想死。
随着这个念头清晰地浮上心头,曹野又不禁感到一阵窒息,但这一次,他却不想顺从它。
他拼命压下咳嗽,喘匀了气息,从后头轻轻地搂住勾娘,将额头抵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像是一只绵软的笼子,把人困住。
“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小狮子。”
曹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还有三样仙蜕,只要查完了,我就再辞一次官,再也不管这些破事了……到时就难为你养着我,作为报答,我也会陪你,将那些害死你爹娘的家伙都找出来,好不好?”
曹野尽他所能想要哄一哄勾娘,然而,他说的话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房间里一片寂静,勾娘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她只是轻轻将手盖在他的手臂上,没有回头看他。
“那说好了,东家。”
勾娘低声道:“别让我失去锚,也别让我一个人……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清晨一早,曹野还没醒时,孔雀和南天烛便已经出了门,直奔药铺去给曹野抓药。
虽然,曹野身体恶化的程度超过孔雀想象,但是这却并不意味着他打算直接放弃。
先前尉风告诉他们,他从小出身北境,知道关外的大巫有许多神通,轻者能助人脱胎换骨,改头换面,甚者更是能医死人,肉白骨。
孔雀心想,他可是巫子的孩子,母亲虽是没有教他那些改头换面,揠苗助长的密术,但是却教了他医术……救人,难道他就不行吗?
孔雀想了一晚,方子写了涂,涂了写,房里的烛火一直燃烧到了天亮,终于,孔雀一拍桌子站起来,将在一旁打瞌睡的南天烛也吓地惊醒。
孔雀二话不说拉着她直奔药铺,不但给曹野又抓了三大包药材,还给勾娘也配了些金创药。
“大姐头昨晚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道之前的伤养好没有。”
自从知道了勾娘便是越州的李猊,孔雀便明白了,先前那一路,勾娘看着曹野时,眼睛里的那种执着源自于哪里。
这一路来,勾娘已经救了他们性命无数次,想来,若是让曹野有个三长两短,孔雀只怕他也没法和勾娘交代。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曹野出事。
付了钱后,孔雀和南天烛提着大包小包折返回客栈,结果走到半路,南天烛却像是忽然看到什么,走去了街边的小摊前。
“勾姐姐心情不好,我也想给她买点东西……不能总让她保护我们。”
孔雀走过去,发觉南天烛看中的是一条样式朴素的剑穗,即便是挂在棒槌木柄上也不显突兀。
本来,以孔雀的审美,这穗子实在有些寒酸,然而再一想到他刚刚给曹野抓药花的银子,正所谓英雄也为五斗米折腰,孔雀叹了口气,掏出几个可怜兮兮的铜板,正打算将这穗子买下,谁料想,那卖剑穗的小贩抬头看他一眼,结果竟是一脸警惕地推开了他的铜板,没好气道:“走开,这东西不卖了。”
“你……”
孔雀这辈子还没碰见过有钱花不出去的事,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摆出来不就是卖的,凭什么不卖我?”
“穿成这样,看着就不像是好人,东西卖给你铁定要倒霉。”
那小贩斜眼看他,鼻子里出气,可想而知,他此话一出,孔雀立刻便像是个炮仗一样炸了锅,一双美目圆瞪,刚要发作,南天烛却是冷笑一声:“你还有脸管我弟弟穿什么?即便不卖给他东西,你也已经够倒霉了不是吗?身上一股尸臭,家里死了人,我还没嫌你的东西晦气呢。”
一瞬间,那小贩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她,好似在看一个怪物。
趁此机会,南天烛直接将那剑穗收到怀里,又拿过孔雀手里的铜板丢在桌上,拉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不好明天一早,这城里有关邪祟的传闻又要多一件了……”
走出一段路,孔雀好似还能感觉到有人的目光黏在他背后,只是一想到他现在也是有姐姐撑腰的人,孔雀非但不怎么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
他笑道:“他家里真的死人了?”
南天烛耸耸肩:“你还不信我的鼻子吗?这么多年邪祟也不是白被叫的。”
就连南天烛自己也没想到,如今的她竟能如此轻松地说起这些,就好像,自从找到了与她同行的人,她便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她了。
邪祟便邪祟,就算是世人都视她为异类,她背后也不是空无一人。
南天烛随口说道:“真没想到,潭州这地方竟是如此少见多怪,你穿得放浪些都有人说你不是好人,这么说,也难怪先前那富家公子爱做草鞋,会被人当作邪祟了……”
而她说完,两人刚走了两步,却是双双停下了脚步。
“等等……”
好似忽然想明白什么,孔雀脸上慢慢露出震惊之色:“邪祟!是啊,城里怀疑那些被剥了皮的人都是被邪祟顶替了,而他们之所以被怀疑,难道不就是因为……”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朝客栈狂奔而去,也还好,昨日曹野倒下后,勾娘因不想让他这么急着查案,特意将所有东西都存在了孔雀和南天烛屋里,包括,那些关于死者出身的记录。
南天烛一通乱翻,果真,很快就发现先前被剥皮的几个死者,除了那个商贾出身的鞋匠,其他四人,分别是大龄未嫁的姑娘,嗜酒如命的人妇,好唱戏的屠夫,还有剃了头的酒肉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