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事实确实如此。
勾娘看着他许久,最后,深深吸进一口气,手上跟着力气一松,那把剑便垂了下去,一如勾娘骤然闭上的眼睛。
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勾娘双目闭合,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眼时,脸上终是恢复了平时淡然模样。
她已经醒了。
曹野见状,不露声色地捏去手心冷汗,笑道:“勾娘,站着也能睡着啊。”
“东家,你是不是害怕了?”
闻言,勾娘却只是捡起地上的棒槌剑鞘,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将它拧了回去,轻描淡写道:“没事了,我不会伤害你。”
“关于这件事,我也不会怀疑你。”
直到这时,曹野终是松了口气,转头望向脸色惨白的王寡妇,无奈道:“这迷香是哪儿来的?你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也不行走江湖,如何能弄到如此凶险的东西?”
“我……”
提着的一口气一松,王寡妇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喃喃道:“我也没办法……没办法呀,是他们害了我男人……”
十年前,越州城中的人是如何砸了他们的铺子,王寡妇至今历历在目,这次回来,她本是惴惴不安,一直担心被人认出来,然而,因为这十年来的操劳,王寡妇瘦了一圈,头发花白,满脸苦相,以至于来来去去这么多人,竟是没有一人认出,她就是过去曾在这城中卖过香烛的女人。
她愤愤道:“要不是为了养大我那一双女儿,我本是不愿回来,不想再见这些人!但是……我遇到的那个算子,他却说我命中虽有大劫,但劫后也有大富贵,只要按照他的法子回到越州,我那两个苦命的闺女就能活了。”
说着,王寡妇又想起那一日,在他们离开越州后四年,她丈夫死了,而王寡妇东拼西凑,当掉了家当,这才终于给丈夫凑了一副棺材,将他草草葬在了荒郊野外。
明明要不是那场灾祸,他们如今应当还在越州城中过着和美的日子,不愁温饱,结果,这样的好日子却在一夕之间支离破碎。
王寡妇哭过一场,一想到身后跟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她心如死灰,正是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却忽是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手里拿着仙幡的算子。
那算子穿着破旧,但白眉长须,长得颇有仙气,王寡妇看他模样不禁愣住了,转眼间,那算子已经走到她面前,身上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闻着直叫人有些头晕。
王寡妇呆呆地看着来人:“你是……”
“我观夫人面相,夫人家中应是刚遭过大灾,还请节哀顺变。”
那算子开门见山,听口音却有些古怪,像是楚州一带来的,说的话却只让王寡妇浑身一颤,嗫嚅着双唇:“你……你如何知道我……”
“一切都是命数,不过,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命数一事,变化万千,大灾后必有大福,而夫人的福气,还在后面。”
“等等……”
王寡妇叙说到一半,曹野却越听越是古怪。
王寡妇遭遇的这一切,难道不正与蔡鸣一模一样?
要知,楚州一带本就多出妖僧邪道,甚至当年天罗之乱就是发生在楚州。
心神不宁之时忽遇人看相,于是,便轻易着了对方的道。
曹野眉头紧皱:“也就是说是这个算子让你回来的,你说他身上有股异香,难不成就是你用的……”
“不错……那香便是他给我的。”
王寡妇面色惨淡:“不光如此,他还教我如何让越州百姓重建起五通观,他说,一切都有定数,只要我做出五通鬼的纸马游街,之后的事,神火将军自会帮我。”
“什么……神火将军?”
曹野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等等,李猊是神火将军仙蜕投生的传言,不会是从你这儿来的吧?”
王寡妇说不出话,但她脸上神情却已经证实了曹野猜想。
为何她会去神火庙祭拜,又为何她会将散香留在庙中。
曹野原先只当王寡妇留下散香,是为了蛊惑更多越州百姓,但现今看来,她或许是真的十分诚心要去祭拜神火将军。
他们一家被五通之祸所连累,应当对五通恨之入骨,回到越州城后,王寡妇做出巨大的五通纸马,亦不过是参照了那些降妖除魔的话本,创造妖魔,只为给麒麟骨李猊“塑出金身”。
随着百姓相信了仙蜕之说,惨死在李猊手中的五人化作邪祟自也更说得通了,而可想而知,五通鬼每多添一分邪性,那些被五通“缠身”之人便更添一份惶恐,为讨“天性本淫”的五通鬼欢心,他们更是只会在王寡妇的纸马店里买贡品……
“这招可真是聪明……”
曹野想明白这一切,甚至当场便给气笑了。
要不怎么说这天底下人人都想分神火将军这一杯羹,毕竟,只要生造出一个仙蜕来,白的也能说成是黑的。
只是,根本就不会有人去想,这会给阮云夷带来多大麻烦。
因为民间种种流言,即便他已经不在了,金銮殿里却还是有人会忌惮这个名字。
曹野咬了咬牙,问道:“那算子呢?之后你可还曾见过她?”
王寡妇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不曾……他给我的香粉,指甲盖大的一块儿便能做成许多立香了,而他当时给了我足足五块。”
曹野急道:“那剩下的呢?”
王寡妇给他问得一个哆嗦,下意识扭头望向一旁烧着的火盆,而曹野这下终于知道,为何勾娘会醒不过来了。
原来,王寡妇在放倒他们之后,又将大量香粉丢入了火盆,以至于便是勾娘都陷得极深,险些当场铸成大错。
如今,十臂鬼的纸扎被烧,香粉也被尽数烧毁,曹野心知他们手上已无证据可以证明王寡妇谋划此事,而就算是他强行将王寡妇扭送官府,她家中那两个年幼的女儿又该如何?
十年前之事本就是一场荒诞惨剧,王寡妇也不过是一个身陷其中的苦命人。
眼看王寡妇满脸惶恐,思索片刻后,曹野却是叹了口气:“若你贪财,方才便会趁着我们昏迷将我们杀人灭口,但你并未这么做,只是毁去这些香粉,就意味着,你不愿再以此谋财……既然如此,明日一早你便带着女儿走吧,离开越州,永远不要再回来。”
“什么?”
闻言,王寡妇和勾娘不由双双一愣,王寡妇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让我走……”
“香粉已毁,在你之后也不会再有人拿着五通纸马吓人,再过不久,那些被五通‘缠身’的人便会缓过来,这时只要说五通已被麒麟骨捉回天上,这一切就算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曹野无奈地笑笑,又看向勾娘:“本来嘛,百姓相信李猊就是麒麟骨也没什么不好,无非就是与之对应的五通害人性命不得不管,而若是没有了五通,那百姓要信麒麟骨便让他们信吧,李猊一身傲骨,宁死不屈也要为家人复仇伸冤,如此巾帼,难道就不该被百姓所铭记吗?”
“东家……”
这下便连勾娘都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他。
已是夜深,曹野知道耽搁不起,催促王寡妇赶紧去收拾行囊,最终,赶着天上第一道光亮,收拾妥当的王寡妇对着他再三跪拜,很快便牵着两个女儿消失在了越州城外。
“她手上虽没有直接沾着人命,但这些年‘五通’反复作祟,这城中亦有人不堪重负,被吓得暴毙而亡……王寡妇不能算完全清白。”
站在晨光里,勾娘眼底难得有些隐忍情绪翻涌,她皱眉道:“你今日放她走,之后的事……”
“勾娘,你要知我姓曹,随我爹,骨子里便不是什么正直的人,就算她今日真杀了人,我想放她便也放了。”
而还不等勾娘说完,曹野便打断了她。
一夜没睡,曹野有些头晕,呵欠连连:“过去我在刑部,一度也想将那些沉案旧案都翻个遍,可到头来,我却发现那些案子几乎都是被我爹埋下去的,若是我翻了案,说了实话,便等同于是打了我爹的脸,拆了我自己的台,也因此,从我入仕之初,我便注定要说许多谎话,相比之下,今日发生的不过是桩小事罢了。”
他有意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没有把人哄好,勾娘眉头反倒越锁越紧:“你不必这么说,我知道,你放那寡妇走是因她家中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要照顾,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背负这么……”
“来人呐,死人了……死人了!”
不等勾娘说完,一道尖叫已经划破了越州城清晨的寂静,看方向,似乎是来自于开丝行的蔡家,远远的,两人看见蔡家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来,朝官府方向去了。
一瞬间,勾娘的脸色微变,还未说话,曹野却已经按上她瘦削的肩膀,示意她稍安毋躁。
“勾娘你不必太过忧心,我放她走本也有别的想法……因为,我需要五通和麒麟骨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