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但如果自己“治好了”,谈意惟还会和自己继续“扮演情侣”吗?
  他知道,谈意惟在心理上很依赖自己,但应该是因为一种习得性无助,因为从小受到的冷眼与挫折过多,自尊心已经降到最低最低,那时候,无论是谁陪在他身边,给他一点支持与帮助,都可以得到他全身心的信赖与依恋。
  而现在,谈意惟已经逐渐有了正常的社交,以及各种各样的仰慕者,总有一天,他缺失了爱与关心的心灵,会被渐渐填满,甚至满到溢出来,到那时,自己的爱,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呢?
  更何况,自己还是个不愿意认下“同性恋”身份的鸵鸟,就连“扮演情侣”的时候都不愿意承认关系,听上去真的好像个渣男,怎么值得成为谈意惟纯洁的,充满青春光辉的初恋呢?
  第二天,阮钺直接翘了早上第二节课,去艺术学院303办公室找大二的辅导员陈序,见了辅导员,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作证,谈意惟受到的是恶意举报,他和迟映鹤先生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因为我才是他的男朋友。”
  阮钺说,展览开幕式,是他陪谈意惟一起去的,酒店也是他和谈意惟住一起,迟映鹤从头到尾都没进过他们的房间。
  然后他拿出手机,壁纸就是和他和谈意惟在丁香树下穿着情侣装的合照,他直接怼到辅导员脸前,说我是和谈意惟一起长大的,他什么样我最清楚,而且他也没和什么知名艺术家同居,和他住在一起的人是我,只有我。
  辅导员听了他的证词,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坐一坐,不要着急,说本来举报者就没有提供直接与参展相关的不正当交易的证据,指控大概率不成立,不要一个二个都这么激动。
  讲完,辅导员还让他回去安抚一下谈意惟的情绪,不要因为这个事情想不开,影响期末考试的发挥。
  “不能这么算了,”阮钺却说,“我要知道举报人是谁。”
  辅导员闻言,脸色沉下来,对方是匿名举报,除非查监控,不然很难知道是谁把信投进信箱的,而且就算能查得出,也绝不可能对被举报人透露这种信息。
  “你想干什么?找事吗?”陈序的口气变得有点严厉,作为辅导员,最头疼的就是学生闹事,到时候出了任何问题,所有麻烦和责任都还是要他来担。
  阮钺毫不畏惧,对陈序说:“老师,不是我找事,是有人在诬告我男朋友。您不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查,不是要报复谁,是必须要一个道歉。”
  第51章 垃圾的自我判定
  谈意惟不是没受过冤枉,事实上,在谈礼人上大学之前,家里的所有坏事,每一件都“是谈意惟做的。”
  打翻何云的昂贵护肤水、忘记关冰箱的门、把蜂蜜洒在地上黏住人的脚底板,甚至连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都是因为“谈意惟不讲卫生”招致的。
  最过分的一次,是谈礼人意外踩死了家里当作宠物养的元宝鸡,却对何云说:“谈意惟想吃鸡肉,故意把小鸡虐杀了。”
  谈意惟知道申辩没用,但还是要申辩,他说:“我没有杀小鸡。”然后换来何云两个巴掌,和一个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这种事,就算经历过一千一万次,也避免不了锥心刺骨的痛,谈意惟主动给辅导员发消息,说要放弃加分,只想心里好过一点,辅导员非常头疼,耐心几乎耗尽,直接发了60s语音让他不要钻牛角尖,说以后进入社会,类似的事情只会更多,如果每次都这样较真,只能是寸步难行,到最后什么事也做不成。
  “你管不了别人怎么说你,谈意惟,你自己好好遵守规则不就完了吗?没做就是没做,主动放弃难道不会叫别人觉得你是心虚吗?”陈序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
  谈意惟退出微信,把手机扣在桌子上,拿出笔记本,开机,盯着屏保壁纸,开始发呆。
  他陷入自我怀疑,没办法再继续做马上要交的课程作业,无论是论文,还是创作练习,只要一打开,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逻辑不对,色彩不对,形态不对,甚至从构思主题主旨那一步就开始错了,怎么会有这么肤浅,这么做作的艺术垃圾、学术垃圾,继续做下去,还有必要吗?做成以后,难道不会变成对老师的一种精神污染吗?
  强烈的心理暗示之下,竟然开始害怕垃圾桶,去洗手间路过它们时都要紧紧闭上眼睛。
  他本来就有一颗超乎常人的敏感的心,自我评价又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出奇地低,后来好不容易在迟映鹤的帮助下渐渐入了艺术的门,收到不少来自外界的,甚至是来自权威人士的鼓励,已经逐渐开始建立起足以支撑日常生活的自信心,但没想到,这种根基不稳的自信,一旦遭受恶意的怀疑、攻击,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损害,甚至被摧折了。
  因为赵碧琴在家不方便,他一天都在图书馆发呆,电脑支在眼前,熄了屏又点亮,一整天一个章节也没复习完。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回到家,在玄关看到了阮钺的鞋。
  周三,阮钺晚上有课,不应该这么早回家。谈意惟换了拖鞋,走到卧室门口,看到白色的木门紧闭,隐隐有说话的声音在里面响。
  阮钺在和什么人打电话,嗓音忽大忽小,响度够强的词句透过门缝传出来,谈意惟站在门口静静听,什么“监控”,什么“院楼”,什么“到底行不行”……机关枪一样,机械、冷静,却有火力全开的攻击性。
  是要干什么?谈意惟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继续听,终于听见了语速极快的一大段话:
  “能拍到开幕式上的照片肯定那人就在现场,有理由搞举报的人不多大概率是同班同学,范围缩小到这个程度怎么可能找不出来?你帮不了?好,我就打电话给主办方——什么体面不体面?这时候还管什么体面不体面?”
  到这里,谈意惟听不下去了,他扭动把手开门进去,阮钺一看到他,立刻把电话挂了,抹一把脸,说:“你回来了。”
  “嗯,”谈意惟说,“你在跟谁打电话?”
  “你饿吗?我给你热牛奶?”阮钺转移话题,敷衍了一句,抬脚往卧室门外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谈意惟抓住他,抬起头,很罕见地没有做任何表情在脸上,比例精确的五官显不出心情,在白炽灯照耀下只看得出是冷的颜色,“我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吗?”他说,语气里带点恳求的意思。
  “不好。”阮钺把他的手拨开,“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挺硬的一句话,谈意惟不明白,明明昨天阮钺还在对着自己说些宽慰的话,怎么现在反倒激动起来,他不知道阮钺去找了陈序,也不知道阮钺跟陈序说的那些话,只觉得阮钺今天状态很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他倒腾着步子跟在阮钺身后走进厨房,一边质问道:“你今天晚上没去上课?现在才九点,是你应该在家的时间吗?”
  “上不上没区别。”阮钺把260ml牛奶倒进不锈钢奶锅,放在燃气灶上小火慢慢煨着。谈意惟急了,不敢相信阮钺竟然能说这种话,他冲上前一步把火关了,秀气的眉毛几乎倒竖,不依不饶地捏着拳头责问:“怎么可能没区别,学期末最后几节课,你们老师不划重点吗?”
  阮钺又把还冷着的牛奶倒进瓷杯,转身搁进微波炉,“不划,整本书都是重点。”他转动旋钮,自顾自地做事,就是不看谈意惟,不承接谈意惟的情绪和意见。
  “整本书都是重点你还不快去背?还逃课?”谈意惟终于被他的态度激怒了,站在灶台前面提高音量喊起来,“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想找举报的人对吧,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谁把我给举报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谁这么讨厌我,这么恨我!你为什么非得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我不想要你这个样子,你能不能听听我说的话?!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说的话……”
  谈意惟很少这样子崩溃地表达愤怒,一般来说,就算受到再大的委屈与压迫,也习惯了用沉默的,被动的方式自己消化掉,然后再从夹缝中捡些于细微之处闪光的快乐,勉强维持着一日又一日的“正常生活”。
  活着,很好,活着就会有变得幸福的可能,但所有人的10岁,20岁,都有这么多苦,这么多痛吗?他也不想自哀自怜,不想摆出一副受害者姿态,但到了这个时候,想起从起点开始就是个错误的人生,想到像一块烂肉一样可以被任何人施以锤击的自尊,就觉得自己确实是一百万分地可悲,一百万分地可怜。
  微波炉“叮”了一声,阮钺沉默了,身形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上前一步,把已经泪流了满脸的谈意惟抱在怀里,费力地张开嘴,想说“我不找了,你别伤心”,但终于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上午,从陈序办公室出来之后,他一直强迫自己维持着那种非理性的亢奋,不敢冷静下来,只怕一冷静下来,想到向学校辅导员公然“出柜”的场面,会忍不住去找把刀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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