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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法理解世上任何一种浓烈的感情,直到这一片刻。
  这一片刻,女人在走廊左顾右盼,偷摸一样低下头在那破旧起皮的拎包里摸出个东西,是个土黄色的信封,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排空着写邮政编码的小红框。
  她往林预手里塞了塞,有些窘迫“对不起,林医生,我知道你一定看不上,但是不给这个我安心不了,本来应该手术之前要给的,但是手术提前了,我又没法见到你。”
  “这是什么?”薄薄的一个信封,见他问,女人更是难堪“是..是很少,对不起,真的很少。”
  林预知道了,是钱,他握在手心里,要还给她“这个不能要,不合规矩的。”
  “这里没有监控的...”女人往后缩着手推拒“林医生,你是好人,你常常去看小希,都是中午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我都知道的,我特别谢谢你,孩子特别喜欢你,每天都趴在玻璃上等你,一有脚步声就下床来看,林医生,我知道的,你心地好,是好医生”
  “我是么...”
  “是啊!”女人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她看着那信封低头嚅嗫“我看着你面熟,真是对不住,我家里没有你这种好样貌的人,但看你就是亲切,像认识你一样。其实我不是要给你送礼的,你看上去辛苦,都不怎么笑,我想给你买点吃的,但是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实在是...”
  “我真的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不不不”女人粗粝的手指尖划过手背,短短一瞬,两个人都避了避“你就当我是个老大姐吧,钱很少的,只够吃点平常的东西,手术到这么晚你也去吃一点,就当大姐谢谢你”
  不待他再推辞,女人急忙又要往病房去了,尽管她睡惯了走廊的椅子,看惯了隔着玻璃的孩子,在这劳累的一生里匆忙奔跑,被人间疾苦刻薄相待,她依旧没有抱怨万物,大约是自己太过辛苦,所以才总是会先见到别人的苦。
  林预捏着信封,他没有打开也没有再做回绝,他折叠好拿在了手上,稍后又放进了口袋里。
  长久的疲惫融进了深夜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林预缓慢地走到办公室里才渐渐感觉到全身的酸麻,他将桌面上的纸张归拢在一处,腾出地方来写报告,字才写了几个,精神已经集中不起来了。
  整个办公区剩了他一个人,偶尔会听见头顶空调冷气的通风声里会夹杂自己的呼吸声,林预环望四周,空旷无边,他不会因为自己一个人而觉得寂寞或孤独,但在这走神的迟滞里,他几乎会立即想起那些被刻意掩埋起来的空白岁月,那十八年的空旷和此时此刻的空旷,几乎是一样的,都是隔着层厚重的单向玻璃在看人世,周遭安静得像沉在深深海底。只是现在,他身体耐药水平已经太高,失效的药让失灵的五感不受控制地开始张牙舞爪,他越来越难以维持以往的平静,所以此刻才会觉得无法适从,若有所失。
  腹中饥饿,胃部再次痉挛起来,这种程度的疼痛对林预来说等同于早起的闹钟,可以忽略不计,他拿出包轻易就能找到江惟英说的鸡蛋,与此同时,指尖却触碰到了别的东西,手感奇怪,林预顺手把它抽了出来,那密封袋被揉搓的声音非常细微,是家里做饭的厨娘常用来装水果或面食的,里面是一只很大块的面包,摸起来怪则是因为上头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大粒坚果,林预放在鼻子下用力嗅了嗅,隔了几层袋子依然能闻到谷物的香气,他小心细致地拆了袋子,脸上渐渐有些自己也发觉不了的柔软弧度。
  第51章
  冯泉一路跟在江惟英身后走出了大厅,江惟英不紧不慢,走到湖边甚至有闲空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他受贿了”一出口才觉得嗓子干涩,江惟英咳了一声“院里是不是有受贿要被开除这一项”
  冯泉摇头“管理条例上数额大于五千才会被开除,一千以下是记过处分...两千以上五千以下是降职罚薪..”
  “林医生那里面...应该不超过五百吧。”
  江惟英没说话,不知道是没在听还是纯属不高兴。冯泉也不敢轻易地判断出他是否真的生气。
  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拎清楚现状比较好,他跟了江惟英十几年,起初只是宣传部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编辑,学历在这个集团财团百强企业里倒不至于一文不值,但是遍地都是学历,他不想在一群鹤里面承认自己是一只菜鸡,就只能靠努力,尽量在一群鹤里面证明自己也是一只鹤。
  他死活也没想到他的机缘是因为写字。
  这个时代用笔写字的人太少,但他的爷爷是老师,从小教他写字,虽然这也没影响他写字水平一笔潦草,可是江惟英偏偏看中了。
  那是一份集团的年终总结,十年前那时代里,为表诚意,都是要张贴上栏的,制药集团的总裁来做年终慰问,走走过场,明明是连手都懒得伸出来一握,却还要装作亲和认真地看他们满墙的吹嘘遛马,冯泉的字,丑得有型,他的字体是圆形的,所有的字看上去都像是各个囫囵的圈堆起来的似的,毫无笔锋,一看就是种任人揉搓的好欺负样子。
  偏偏他那篇洋洋洒洒的圈就张贴在江惟英的步伐停留处。
  那年春节后,冯泉调到了集团27楼总裁办公室——旁边的大秘办公室里学习。
  他从大秘书办公室里的跟班升级成了小助理用了半年,从小助理混到江惟英面前做大助理只用了两个字的时间。
  那天他被传进办公室,那不是普通的办公室,松软的地毯洁白干净,却毛绒绒的,他下意识担心自己的鞋脏不脏,其次才担心自己走不稳,往里走了好一阵才见到江惟英。
  他穿着衬衫躺在地上,头下枕着手臂,自下而上皱着眉打量自己,腿边是无数散乱的纸张,冯泉讨好地想去捡,江惟英“啧”了一声。
  其实也是许久后,他能经常出入这间办公室时才知道这片地毯是不能踩的,进了总裁的休息区,全都要换鞋,但江惟英当时看到了他穿着鞋踩上这宝贝的地毯却也并没有真的生气,或许是不值得生气,或许是被别的原因一起赦免了。
  江惟英出生就富贵,相貌身材气质连同看人的眼神,就算这些东西不是跟富贵一起出生,但被先天蓄养的周身气势躺着也能压死普通人。
  那时候冯泉站着都发慌,只能从一声“啧”里听出他的不满,却连与他对视都胆怯。
  “写字给我看”
  “什....什么字?”
  江惟英幽幽闭上眼睛,连呼吸都透着不耐“去地上找一张。”
  冯泉收全了地上所有的纸张,挨个全翻遍,终于找到了相同点,那就是每一份的协议的签名上,都有相同的名字。
  那些包含各种金钱数字已经框框条条的协议冯泉压根不敢多看,他犹豫惶恐极了,颤颤巍巍地誊抄了自己的猜想。
  江惟英懒得伸手去接,只抬眉看了一眼。
  到了下班时间,连楼下大厅负责监督刷卡的保安看见他,都会急急忙忙跑上来为他刷卡开闸,半躬身称他一声“冯总助”
  冯总助会有这飞黄腾达的一天,全靠谁所赐他再明白不过。
  即使是坐480个小时的飞机他也得坐,即便是横穿四大洋去找他也一样要去找,他实在太能体会这两个字的力量,早在他目不识丁时就已经凌驾在所有高度之上。
  那是软肋吗。江惟英孤身坐在湖边,他看上去还是像当年躺在地上一样的雅致贵气,这么个人,冯泉见过他喜怒无常里的张弛,也敬佩他如此富有却仍能不辞辛苦不懈怠整个集团的任何事物,他总是能在顶峰的绝佳处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眼中的男女金钱权利似乎从来都只是游戏,他本应当在商界桀骜一辈子的。
  可每个夜晚,他的庸常就把他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江惟英会在转机的机场里慌掉了神,话都说不出,也会在这样的夜晚忘记自己长坐了七个小时,仍累到需要在湖边坐下来。
  这是软肋吗。
  这分明是有毒。
  江惟英皱眉用手掌按了按脑子,冯泉想扶他,被他抬手制止了“你先下班吧”
  “司机我已经让他下班了,我先送你回去。”
  猝然的手机铃声响起,不仅是冯泉,连江惟英都迟疑了“我的?”
  冯泉把电话拿出来时看了一眼,瞬间困倦的眼睛努力睁了睁,“智障阿狗”来电。
  他小心地递过去“是林医生”
  江惟英稀奇极了,林预第一次给他打电话。
  电话躺在手心,铃声在半夜的湖边响得很诡异,江惟英迟迟没接,而是仰头看向外科大楼,那里依然灯火通明,林预就在里面,他们其实刚刚才分别不久,江惟英觉得好像很久没见过林预,陌生得有点厉害。
  “不接吗”
  51-2
  没有接,林预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江惟英应该是已经睡了,他把方才摊平在桌上的信封又折叠起来收回了书包,复又拆开面包的包装袋,对着面包匆匆咬了一口,吃不出太多感觉,但是香气浓郁,林预觉得这应该是个比馄饨要好吃很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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