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宗聿一开始还是会哭的,可后来伤着伤着就习惯了。那片土地上充斥着太多的生离死别,伤痛也会随之麻木。
  江瑾年知道宗聿是在宽慰他,那么多的伤痕,怎么可能会不痛呢?他见过十三岁的宗聿,手上的口子都能疼的他睡不着,更何况是那么多的伤?
  江瑾年的心像是被针扎一般,他不禁想,若是先皇后没有病故,外祖父一家没有出事,宗聿是不是就不用被迫上战场,为他皇兄去争那份兵权?
  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江瑾年心中酸涩,眼底布满水雾,视线有些模糊。
  宗聿见不得他难过,看见他掉眼泪,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抱人。可他人在水中,赤身裸体,实在不敢在他面前起身,只得小幅度移动到江瑾年身旁,抬手替他擦去眼角的泪花,低声哄道:“真的不疼。”
  江瑾年低声应和,脸上却不见笑意。
  他往后退了两步,道:【水凉了,殿下起身吧。】
  水只剩一点余温,再泡下去就不是驱寒了。
  江瑾年退至门外,宗聿这才从水中出来,他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寝衣走出去,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身上。
  江瑾年在吩咐白榆去做点吃的,宗聿道:“不用做,我没胃口。”
  江瑾年回头看他,让白榆先退下。
  宗聿走进卧房,坐在藤椅上,江瑾年拿了一张干净的布巾走来,替他擦拭头发。
  宗聿发质偏硬,乌黑发亮。江瑾年用布巾裹住发尾,一点点往上轻擦。他动作轻柔,十分有耐心。
  宗聿背对着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透过不远处的铜镜,能够看见他的身影。他知道宗聿心情低落,没有贸然追问,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安抚宗聿。
  他的手拂过宗聿的头发,是温情也是怜惜。
  不是只有宗聿在乎他,他也珍视和宗聿有关的一切,包括宗聿这个人。
  此生结发,愿有朝暮。
  第37章
  窗外的雨没有停歇, 雨声滴滴答答连成一片。
  屋内的烛火留了床头的一盏,宗聿和江瑾年和衣躺在床上,纱帐轻垂, 把床内和床外分成了两个天地。
  宗聿心里装着事, 越想越睡不着,江瑾年就陪着他说话。两个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在这个柔和的雨夜, 诉说着不曾对外提起的心里话。
  “母后离世时, 我还是个似懂非懂的小豆丁。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也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要躺在那么窄小的地方睡觉。棺材板又硬又冷, 睡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宗聿已经平复下情绪, 语气淡淡的, 却每一句都透露着心酸。
  他知道棺材板睡起来又硬又冷, 是因为他当时也睡在里面。
  先皇后的离世对先帝的打击不小,那个时候宫里人心惶惶。先帝不肯接受发妻死亡的事实, 一连问罪了好几个太医。
  可这些太医和此事无关,他们也是无辜受累。
  朝臣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先皇的霉头,就只有身为嫡长子的宗熠出面劝阻。
  然而也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 宗聿就消失在宫人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照顾他的宫人语无伦次, 一会儿说宗聿吵着要找母后,一会儿又说宗聿吵着要找哥哥, 他一晃眼人就没了。
  宫人有意推脱, 无非是觉得先皇后没了,先帝又正值壮年, 后宫早晚会易主。后宫的人都会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宗熠嫡长子的身份, 只会让两兄弟的处境变得尴尬。
  宫人想另谋出路,照顾宗聿就没那么上心。找都没找,便想着糊弄过去。
  可他未免太过心急,先皇后丧期未过,先帝又在痛苦中,他此刻对两个孩子的关怀怜惜最是顶峰。
  宫人被直接下狱,若是宗聿有个三长两短,夷三族。
  后宫之人寒蝉若惊,刚才还推说没有看见的人,纷纷回忆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可那些话又相互矛盾,没有太大的意义。
  直到添香烛的宫人听见棺材内有声响,颤颤巍巍地往里面看一眼,才发现宗聿所在。
  他蜷缩起身体躺在先皇后身边的空隙中,挨着先皇后的遗体呼呼大睡。额上鼻尖上全是汗珠,碎发湿漉漉地贴着脸,手上还拿着先皇后买给他的小木马。
  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哥哥说是永远的睡着了,永远太过深奥,他听不懂,可是他知道什么是睡着了。
  他以为母后只是在睡觉,所以他带着最喜欢的小木马陪母后一起睡,等他醒了,母后肯定就能陪他玩游戏了。
  可最终他醒了,母后没有,她永远沉睡在那个大盒子里。
  宗聿抱着他的玩具等了又等,等到先皇后出殡,等来疾风骤雨,突然明白永远睡着了意味着什么,嚎啕大哭。
  “母后死后,大概是觉得我们翻身无望,她殿内的宫人开始另谋出路,就剩下贴身的宫人照顾我和两位哥哥。父皇知道后,直接定下大哥储君的位置,他把对母后的爱投射到了我们身上。
  在后宫中没有母妃没有背景的孩子很容易被欺负,宗樾就是最好的典型,他母妃出生低微,是遭人暗算才有了他,而且生下他后不久就死了。
  如果不是先皇后把宗樾带回去抚养,他现在是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宗聿两兄弟要比他好太多,他们外祖是手握兵权的镇北候,就算母后不在,也能保他们平安。
  可先帝的打算远远不止如此。
  “我们几兄弟还小,身边不能没人教导,父皇几番思虑后,把当时只是妃位又失了孩子的太后升为皇贵妃,让她抚养我们兄弟三人。我们外祖父在武,江家在文,其实那个时候父皇就已经在为大哥铺路,他想把一切都替大哥准备好。可谁也没想到,他会倒在江家野心最膨胀之时。”
  先帝爱屋及乌,对孩子的爱同样毫无保留,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来得及打压江家的野心。
  宗熠上位后,江家野心勃勃,若非外祖父镇得住,只怕宗熠要成傀儡皇帝。
  可厄运总会在不经意间找上门,三年后的战场破碎了一切。
  宗聿的声音有些沙哑,幸福快乐的童年是那么的短暂,他们一直在聚散别离。而也正因为失去的多,宗熠很在乎他们,从来不会过分约束。
  他作为大哥,有担当,有责任心,瞒下先皇后的死因,是因为没有找到凶手。他更想在事情水落石出后,让宗聿的痛苦可以发泄,而不是同他一般,深埋在心底。
  宗聿难过,为母后难过,也为宗熠难过。
  “我不知道在皇兄心里,长兄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他没有收走我的兵权,是希望我不依赖他也有自保的能力,让御史弹劾我,则是堵悠悠众口,让其他人不能借题发挥。可我以前不懂,还会因为御史弹劾不去上朝。”
  宗聿说着说着,自嘲一笑:“我是不是很任性?”
  他侧身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和江瑾年面对面。
  前世种种恍若昨日,他因亲事和宗熠生出嫌隙,加上徐归的挑拨,种种小事的堆积,他变成别扭的小孩,哪怕心里紧张在乎,也很难表达出来。
  他总觉得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弥补,可现实永远残酷,别离更像是一种诅咒,从他幼年起就不曾停歇,只不过最后轮到他自己。
  魂游天际,他见众生相,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真的错失太多。
  兄长的疼爱,江瑾年的执着,他一直是被爱的那一个。
  【殿下为了不让皇……皇兄受制于人,在边关坚持了七年,回来后没有拥兵自重,继续用皇兄给的人手。你说自己是臣,不想引皇兄猜忌,其实那都是借口。殿下在乎当初的感情,心里知道回不到过去的纯粹,就想尽可能的远离权利中心。你讨厌被弹劾,不是因为你任性,而是你觉得委屈。】
  江瑾年上次就和宗聿谈过这个话题,宗聿笑的一脸无所谓,他可以不在乎身边是谁的人,可他在乎皇兄的信任。
  年少的接连失去,并没有让他变得麻木,反而让他更懂得珍惜。
  他的皇兄是天下人的君父,也是他唯一的亲哥哥。
  被弹劾,会让他觉得不被信任。虽然那只是朝堂上的权衡之策,但还是会让他觉得像是被扎了一下。
  宗聿怔愣,江瑾年的话击中了他的内心,他竖起来的高墙被江瑾年伸手推倒。江瑾年把高墙后面那个困在过去和现在的自己拉出来,轻声细语地说知道他的委屈。
  宗聿的眼眶有些热,眼前这个人,两辈子都是他的救赎。
  “瑾年,我……”被抚慰的情感有了一瞬的冲动,那句喜欢就在嘴边,却在对上江瑾年柔软的眼神时被止住。
  欢喜是一时的好感,宗聿可以说的毫无负担。
  喜欢是情意的表达,说出去以后,就会变成责任和担当。它应该更谨慎,更郑重,是在两情相悦之后,而不是一时的冲动,单方面的自我沉沦。
  宗聿平复下心绪,低声道:“我想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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