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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青年满面泪痕,不剩任何风度与形象。他眼中的恐惧还未消弭,就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的神经被这两种极端的情绪绷成一线,颤巍巍地朝女人伸手,想要丈量对方微弱的呼吸:
  “妈妈……你没……”
  “为什么要死的人不是你?!?!”
  充斥着怨恨的诅咒之言,从女人的喉咙深处叫出。
  她用尽全力,一把将青年推开,濒死的恐惧令她面目扭曲,完全看不出从前温柔的模样。
  她难以置信地懊悔着,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涕泗横流。
  “不可能,不可能,我为什么会扑上去?明明今天带你出来就是为了杀掉你……为什么死的却是我?不不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救你?”
  青年茫然地看着她,能够维系整个家族运转的精密大脑,却完全无法处理这段简单的自言自语。
  他看着女人,想起她对自己的笑。
  想起她的“早上好”,想起她的“晚安”,想起她滴着晨露的白玫瑰。
  想起她亲吻自己的额头。
  想起她说——
  “我不要死!”
  “妈妈爱你。”
  “不行,我的形云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妈妈!”
  “妈妈爱你。”
  “不应该这样的,温子曳,为什么你不去死?!”
  “妈妈爱你。”
  “去死!去死!!去死!!!”
  “————”
  苏枝在声嘶力竭中失去了气息,她的尸体瞪大双眼和继子面对面,不甘地诉说着生前未能宣泄干净的怨恨。
  “啊。”温子曳嘴唇颤了一下,说,“啊……”
  他睁大眼睛,他流着眼泪,他的嗓子在先前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中磨灭了声音,他发出戛然而止的喘息。
  他无声地尖叫起来,他恨不得在那一刻死去。
  “快来个人……谁都好……”他想,“杀了我吧……”
  “嚓”的一声,像一场凄厉的烟花绽放,脑海中,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温子曳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他如愿以偿,看到了一双溢满贪婪和恶意的眼眸。
  第58章 他也是
  记忆的片段戛然而止。
  其中激荡的痛苦和深刻的绝望, 却令两人久久失神。
  饶是祁绚早有预想,仍然被涌入脑海的那些画面吓了一跳。苏枝歇斯底里的诅咒与温柔和煦的呢喃交替在耳边回响,令人有种快要被撕裂的错觉。
  他尚且如此,不难想象当时精神处于强弩之末、毫不设防的温子曳遭受到了怎样重大的打击, 他想, 不怪大少爷会出现相关的应激反应。
  祁绚看着对面那张苍白的脸, 眼眸深处难以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怜意。
  一时间, 静谧的花园中仅剩舞曲悠扬的尾调。
  温子曳轻声喘息着, 额头犹如浸过水般满是冷汗。
  埋藏三年的伤疤被狠狠撕开, 与精神力遭到窥探的不适两相叠加,他额头狠狠抽痛,四肢虚软脱力,脚下的舞步也开始凌乱。
  但很快,随着一个旋转, 与他面贴面的青年伸出手臂,稳稳地揽住了他。
  这一章节本就是亲密无间的跳法, 这么做也不算出错,舞会上一些感情好的小情侣也会玩儿。不过对温子曳来说, 失重感多少来得有点猝不及防,他一时顾不得伤春悲秋,下意识环住祁绚的肩。
  温暖有力的肢体围拢了他,就像一个慰藉的拥抱。
  比那更让人放松的, 是契约传来的平稳情绪,宁和如静水, 无声入侵了温子曳接近崩溃的内心。
  咫尺可闻的距离,他和祁绚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 谁都没有率先挪开。
  “少爷……”
  祁绚望进温子曳漆黑的眸底,再次感叹大少爷这种存在的矛盾。
  有时让人觉得他无所不能,有时又像现在般,脆弱到好似一戳就碎。
  他是很喜欢温子曳软弱的模样的,这会令他觉得自己在博弈中占据了上风。可这一回,他奇异的不怎么感到痛快,反而心底有股说不出的压抑与苦闷。
  他瞧着温子曳眨眨眼,语气下意识染上几分柔和:“你别难过。”
  “……”
  温子曳轻声一哼作为回应,却没有挣脱开这个拥抱,靠在祁绚肩头,静静阖上眼皮。
  他有些累了,不是身体上,也不是精神上,而是仿佛从心底诞生的某种疲倦。他需要一个支撑。
  一枚费尽心力藏匿的毒瘤终于要大白天下,这次,他选择放弃继续替它遮掩,任由脓液肆意流淌,四处腐蚀。
  “为什么?”
  他问,像能逐渐置身事外,把这些单纯当成一个故事来听,“在你的故事里,那个继母前后的反差也未免太大。她既然愿意舍命相救,最后又为什么会露出那副嘴脸?”
  “她的关心,她的付出,她的委曲求全,她的喜怒哀乐……难不成都是假的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骗局吗?”
  他问得真情实意,好似当真很困惑,祁绚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考验自己,还是想从别人口中得到承认。
  不管是哪一个,祁绚的答案只有一个。
  祁绚话锋一转,道:“这就不得不先提到二少爷——继母的亲生孩子了。”
  “在大少爷眼里,继母是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母亲。那么,在二少爷眼里又如何呢?”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二少爷比大少爷小上五岁,对他而言,优秀的大哥是他追逐的对象。而他的母亲似乎也这么认为,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以至于他时常认为,比起他,反而是大少爷和他母亲的关系更好……不觉得很奇怪吗?”
  温子曳眸光微闪,事实上,在从前的那段关系中,无论是他还是苏枝,都有些枉顾温形云的感受。
  祁绚想起温形云对他说的那些往事,当事人没能察觉,可他发现,温形云对于母亲的美好回忆几乎都集中在童年。
  许是出于望子成龙的急切,许是因为和哥哥的对比太惨烈,温形云慢慢长大,苏枝对他的要求也水涨船高,越来越严苛,教训永远多于温情,让母子关系一度陷入了僵局。
  如果不是温子曳和温形云要好,矛盾兴许还会进一步激化。
  苏枝爱温子曳吗?显然是的,不然谁会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无微不至。
  苏枝爱温形云吗?理应是的,她是他的母亲,她对继子尚且关怀备至,没道理忽略自己的亲儿子。
  可事实上,温子曳和温形云的待遇,虽不能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也差距不小。
  ——这到底是为什么?
  祁绚不是不相信天下会有爱护继子的继母,但他不相信,有母亲会青睐相处数年是继子更胜过从小养大的亲生孩子。
  从那时起,他就诞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祁绚有些恍神,他的思绪飘向空间钮中,被他从苏枝床头拿走的那张照片。
  只有十二、三岁大的温大少爷,还不能很好地伪装起脸上的表情。少年人冷淡、孤僻、拒人于千里之外,显而易见的缺爱。
  他蓦地感到一种强烈的残忍,接下来的话上不上下不下地卡在喉咙里。
  于是他问温子曳:“你刚刚问我,这是不是一个彻底的骗局。如果我说‘是’,少爷,你还要继续往下听吗?”
  “……说吧。”
  温子曳不动声色,只无意识收紧了环住祁绚的手臂。好像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海浪中唯一一块浮木。
  “我要听。”
  祁绚心口因这细微的力道,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他定了定神才出声:
  “寻常来讲,一个人死到临头性情大变,我们管这叫作‘原形毕露’,说明她平时的表现都是伪装。不过……”
  不过这种判断并不适用于苏枝。
  温大少爷是什么角色?能融化他的戒备,骗过他的心防,朝夕相处七年之久不露破绽,该有怎样卓越的演技和缜密的心智?
  那样一个普通、笨拙、大大咧咧的女人,真的能做到吗?
  难道说,她连这一面都是伪装出来的?
  祁绚否定道:“可一个人绝无可能从小伪装到大,在彻底接受继母前,大少爷肯定经过无数次调查,确定了她的本性才敢放心。”
  温子曳沉默以对。
  正如祁绚所说,早在苏枝第一次对他示好时,她的履历资料就摆上了他的桌案。
  那个女人平凡了一辈子,眼皮浅耳根软,连上学时选择的院校都是听从父兄安排,没什么主见,更没有什么心机。
  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骗过他?
  “所以,那些都不是假的。”祁绚缓缓说,“只能是真的。”
  爱是真的,怨也是真的。
  苏枝的关心、付出、委曲求全、喜怒哀乐,都是真的,因此温子曳不可能找出破绽。
  她没有对精明的大少爷撒谎,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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