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这话说的时候,元朗面色和煦、态度谦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冯会龙心里一紧。
等到一行人终于来到唐云翼的下榻处,沈江霖不由得心里一沉。
这绝不是他师娘经常给他提起过的唐云翼。
在师娘的口中,唐云翼从小调皮捣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是脑瓜子却是极为聪明灵秀,长相更是集合了父母二人的优点,身长八尺有余,从小除了读书就喜欢舞刀弄枪,说是文人,其实身子骨比武将都不差的。
唐公望闲暇时爱画两笔画,其中就有唐云翼的画像。
虽然大周朝流行的画技是那种写意的,并不是说要将人的五官身形画的如何相像,但是正因为是写意的,那幅画中唐云翼独自一人在一棵松树下舞剑,单腿而立,刺剑而出,凡是看过画的,都会觉得这画中人龙精虎猛、不可小觑。
可是现如今,躺在拔步床上的唐云翼,整个人如同一枝枯槁树枝,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只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发中却已经有了许多的灰白色,胡子拉碴,面色枯瘦发黄,嘴唇更是发黑,然而更加可怕的是,唐云翼的眼睛是睁着的,他侧躺着身子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些人,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嘴唇抖动了几下,却只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
元朗面上难过地叹了一声,走过去给唐云翼将被子盖了盖好,对着冯会龙道:“冯大人,您是不知道,为了给唐大人治病,下官是想尽了办法,找遍了两淮名医,都不见效,后来陛下也派御医前来救治,但是这病情依旧一点起色都没有,您说这样的情况下,我能让唐大人这般上路吗?”
“这让唐大人一走,岂不是就要了他的命?”
元朗这个“命”字说的轻轻的,可是听在冯会龙耳朵里,却是如同惊雷一般炸响!
这元朗,究竟是几个意思?!
这就是元朗要让他来看唐云翼的意思?
没有元朗的允许,便是陛下派人来接,唐云翼也走不出扬州城?
若是他要与唐云翼一样,和元朗作对,以后他的下场就会和唐云翼一样?
卧房里四角放着炭盆,静静烧着和宫里一模一样的红罗炭,明明是温暖如春,脱了氅衣轻松自便的温度,但是冯会龙背后却冒出了一层冷汗,甚至连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
冯会龙简直就是被吓破了胆,他强撑着所有的力气,对着唐云翼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问候之言,然后才走出了这处装饰豪华的别院,出来的时候,冯会龙的脚简直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要不是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此刻已经腿软倒下来了。
陛下啊!您没说唐大人如今是这个情况啊!
您这,简直就是将我往大火坑里推啊!
冯会龙在心中怒骂哀嚎,但是面上只是平常。
这就是冯会龙的本事了。
冯会龙这个人,胆小怕事、贪生怕死,但是他长相坚毅挺拔,声音如洪钟大吕,很有些刚正不阿之意。
因着会审时度势、站队精准,这些年冯会龙一升再升,最后升到了四品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其实冯会龙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四品官员,不那么出挑,但是也绝对算得上是高官之列,无人敢随便欺压,上头又有真正的大理寺卿来压着,他在下面就不需要承担过多的责任。
冯会龙是个寒门出身的进士,他心里头很清楚,像他这种没后台没背景的,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哦弥陀佛了。
再往上爬,风险就太大了,根本不是他能承受的住的,所以这些年来,冯会龙谨小慎微,根本不敢冒头。
可谁知道,或许是他装的太好了,永嘉帝觉得此人谨慎细致,为人忠心,又是没有牵扯的寒门,思来想去,这次就提拔了他来做这个巡盐御史。
冯会龙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圣旨降下来了,也只能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接了。
而现在,他却要面临着或许与唐云翼一样的下场!
元朗将冯会龙一行人送到了扬州府最好的客栈中休息,等到正式交接的时候,冯会龙才会入主运司衙门,之后冯会龙是愿意在扬州城内另赁别院还是要住在运司衙门后头,都看他自己的意思。
此刻他们入住的是客栈也是整个扬州城内最好的,且这个客栈同样被包了下来,只接待冯会龙一行人,这里的条件,可是要比简陋的驿站好太多了。
元朗要走的时候,大手一挥,底下的小吏们捧了一拖盘的木罐子过来,元朗笑道:“这是我们扬州城里有名的扬州春茶,虽然比不上极品毛尖,但是偶尔喝一喝,还是有点趣味的。”
元朗使了一个眼色,沈江霖等六人一人领到了一罐,冯会龙那罐子是特殊的,上头还有些雕花刻纹,是元朗亲自递给了冯会龙。
众人纷纷道谢,元朗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区区见面礼罢了,若是大家喜欢喝,下次再和我说便是。”
等到人散去了,众人长途跋涉过来也乏了,冯会龙便让让众人散去休息了。
沈江霖也分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甚至还是一个小套间,里头住人,外头还能待客,装饰很雅致,打扫的更是干净,若是想用热水等,门口有个摇铃,一摇便有小二上来送热水。
他将行李归置好后,看了一眼刚刚随手放置在圆桌上的那罐茶叶。
刚刚元朗看向这些罐子的时候眼神有些奇异。
沈江霖坐到圆桌前,把玩了一下这个光滑圆木罐子,轻轻晃动之间,却听不到茶叶的沙沙声。
沈江霖直接将罐子上面的盖子拔开,就着烛光往里头一看,呵,里头哪里是什么茶叶,竟是塞了一卷银票。
沈江霖将这一卷银票掏了出来一点,竟然是整整五千两银票!
好大的手笔!好猖狂的元大人!
沈江霖一年俸禄只有六十两银子,就算是涨过了一回,也不过一百多两,元朗倒好,一口气给了他近四十年的俸禄。
这还只是“区区见面礼”,若是后头跟了元朗,恐怕这里头的好处,将是无穷无尽。
搁谁,谁都要心动了。
先是用唐云翼的下场来威吓住他们,又是在茶罐子里塞银票贿赂他们,若是他们收下了,那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蚱蜢,若是不收?呵呵,唐云翼便是前车之鉴。
高啊!实在是高!
沈江霖是头一次领会了官场上如此作派,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目前这个局面,他在两淮无权无势,虽然有着秦之况的名帖,但是观今天欧阳平处处以元朗为先的态度,欧阳平还能不能站在他一边甚至会不会反水,根本没有办法确定。
要人没人、要权没权,沈江霖一个六品经历在两淮官场上,根本是上不了牌面上的人物,根本连和元朗交手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他虽没有资格,但有人有资格。
沈江霖将银票原样塞了回去,盖好盖子,冷嗤了一声,走到外头叫了热水洗漱。
等到洗漱干净,换上自己的常服之后,沈江霖又等了一会儿,见夜已深,四下再无人进出之声,沈江霖才拿起这罐“茶叶”,悄声出门,走到了冯会龙的卧房门口,小声敲门。
冯会龙的卧房是整个二层最好的一间,好在沈江霖作为此次随行的文官,也是住在二层的,并不用大动干戈被人发现。
冯会龙根本没有睡下,他此刻正坐在太师椅上发愁,一听到外头有轻微的敲门之声,瞬间就警觉了起来,快走几步走到门口,贴着门框压低声音短促问道:“谁?”
沈江霖同样低声道:“是下官,沈江霖,有急事告与大人。”
冯会龙听到是那沈江霖,提起的心放下来了一些,毕竟是自己京里带出来的人,今天才刚刚到扬州府一天,不会在此时此刻来害他。
冯会龙开了门,侧身让沈江霖进来。
冯会龙住的房间隔出来一个待客的小书房,站在门口说话不方便,冯会龙便将沈江霖引到了小书房内。
沈江霖也不卖关子,直接就将收到的茶罐子双手捧给冯会龙:“冯大人,下官刚刚发现这茶罐子里装的是五千两的银票,并非什么茶叶,下官惊疑不定,请求冯大人给下官指一条明路。”
冯会龙没想到沈江霖竟是如此堂而皇之地就将这事给戳穿了,冯会龙其实刚刚也看过自己的那个茶罐子了,里面也是一大卷的银票,数额大到他甚至有些头晕目眩——整整是沈江霖的十倍,五万两!
这也是为什么冯会龙迟迟没有睡下的原因,既然他茶罐子里放的是银票,其他随他一起上京的几个人收到的茶叶里头肯定放的也是银票,数额多少姑且不论,但是一直等到现在,除了沈江霖,一个人都没有来敲过他的门。
这很明显,就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冯会龙在那一刻,甚至失去了继续去战斗的心,他已经开始谋划,到底该如何能在不得罪元朗的情况下,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