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殿试,绝非许多人想的那般只是走个过场,为国家选拔人才方面,再如何严谨都不为过。
杨允功一连看了好几份,不是打叉就是打三角,看了大半个时辰,皱着眉头,愣是一篇都没看进去。
坐在杨允功旁边的吴乃庸暗暗瞥了杨允功一眼,想到下午他们几个被永嘉帝召见,不由深思起来。
去年两淮盐政的贪腐虽然抓一批、杀一批,但是依旧治标不治本,今日要将一些犯案罪官集中审理的卷宗终于整理好呈给皇帝了,但是永嘉帝看了之后极为不满,认为这些罪官有包庇以及顶罪之嫌,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办事不力,首当其冲的便是杨允功。
永嘉帝虽然给杨允功留了面子,并没有狠狠责骂于他,但是有几句话还是说的极重的,让杨允功有些下不来台。
杨允功今年已经年近六十了,内阁首辅当了十多年,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居高位日久,便是永嘉帝对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有时候也是偏让三分的,几句重话落在杨允功耳里,哪怕面上云淡风轻,但是心里如何滋味,恐怕并不好过。
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杨允功的霉头,其他官员接过杨允功批改过的卷子,看过之后虽然首辅大人批改的过份严格一点,但是还是公平公正的,大家不敢撩虎须,基本上没有争议的情况下,都和杨允功判个大不离。
杨允功没有那些人想的如此气量狭小,虽然下午的事情确实和永嘉帝闹的不甚愉快,但是他不至于迁怒到这些贡士身上来,只是连看了几份卷子,全都是千篇一律的防治方式,实在没有什么新意,虽然词藻运用有所不同,但是杨允功太了解他们的皇帝了,永嘉帝是个务实派,不似先帝偏爱词臣,对永嘉帝而言,只要你能解决问题,哪怕你用最简单的语言去写也没事,你要是解决不了问题,便是写的花团锦簇也没用。
这些贡士写的方案,无非就是加高堤坝、经常派人巡视,黄河两岸往里迁民、隔开距离,左不过就这几点,实在让人无趣的很。
若都是这样的文章,选出的前十恐怕会让永嘉帝龙颜大怒,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也讨不了好。
但愿能有一篇精彩的策论。
杨允功心里头想到这里,随意又拿起一份卷子看了起来,文字甫一入眼,杨允功就被这字架结构间的不同整愣了一下,这是一手有别于他人的好字。
只是字写得好,策论写的不好,也无济于事,而且看这个篇幅,远超于其他考生,该不会以为将策论写的越长就越好吧?
只是写的再长,他也要仔细看过去,哪怕是裹脚布呢。
杨允功看了开头之后,身体就不由得微微坐直了一些,然后便悄无声息地一直往下看,一边看一边心中微微点头,等到看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是有些激动起来——这篇策论直接就能用!
这就是陛下想要招揽的人才!
这篇文章,详细阐述了为何黄河流域会经常发生水患,黄河每年各处水域常发生水患的区域,当每年夏季的降雨量达到多少的时候最容易发生水患,厘清楚这些的时候,再写如何防治,上游段、中游段、下游段分别如何做,同时又写到黄河沿岸的几个府的百姓应该如何种植经济作物,既能防治水患,巩固堤坝,又能不影响民生,甚至是如果确实天灾来袭,防不胜防的情况下,又该如何紧急抢险救灾,都一一娓娓道来,篇幅虽长,但是竟然挑不出一句废话来。
看到最后,杨允功意识到,这篇文章为了尽可能地传词达意,已经简化了许多无用的修辞描述,所有的语言都是言简意赅、只为表达出“防与治”的两大核心问题。
善!
大善!
若让他这个内阁首辅来评,这篇策论的内容当得第一!
杨允功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圈,然后传递给了下一位。
看来刚刚是他操之过急了一些,希望这开了一个好头,后面还有不错的文章。
杨允功来了兴致,又拿起下一份卷子,结果眼光扫到了卷面上,一看这个字,他就给认出来是谁写的了。
第81章
虽然陆庭风此人, 杨允功只是上次在贡士觐见陛下的时候,看到了真人,但是两人之间通信却是有过一段时日的。
陆昌言算是杨允功的亲信之一, 是他多年的老部下。
当年陆昌言准备乞骸骨回乡的时候,杨允功还私下里劝过他, 让他若是病痛能忍一忍就忍一忍,那个时候他的首辅之位坐的还没现在这么稳当,很是需要陆昌言这个得力干将在一旁辅佐。
陆昌言为了他, 在位置上又做了两年, 一直等到他的势力全部稳固了,实在病痛难忍, 腿脚膝关节疼到根本跪不下去的时候,才真正卸了职, 回了乡。
这些年陆昌言什么都没有求过他, 唯有他孙子的文章经常寄过来让他指点指点,忠实老部下这么一点小小请求都不帮,这实在有违当年他们之间的情谊,哪怕公务再繁忙, 哪怕顾不上自家孩子, 他也要帮着陆庭风改文章, 写批注。
好在陆庭风这个孩子学什么都一点就透, 这么多年, 两人虽未见过面,但是杨允功算是陆庭风的半师。
陆昌言本身学识就很扎实, 他也知道自己做了首辅之后每日有多忙,但是他依旧每隔半月就送来一封书信,从不间断, 为的究竟是什么,他们这些明白人心里都懂。
陆庭风是此次会试的第二名,原本杨允功曾断言,陆庭风的火候已经完全到了,得个状元不在话下,可是想到刚刚那份卷子,杨允功皱了皱眉头,开始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杨允功心中暗暗喟叹,陆庭风写的也是极好的,虽然治理之策上面,并没有刚刚那一份这般全面,但是文章结构和用词方面,明显就是陆庭风这篇更好一点。
若是内容,前一份胜之;若谈文章,此份为佳。
杨允功多年的老狐狸了,一读陆庭风的卷子,再想到刚刚那份卷子的水平,那弥封的卷子仿佛已经是明牌了一样,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刚刚那份他看过的,应当就是此次会试的第一名沈江霖的卷子。
既说到沈江霖,又不得不牵扯到他的师父唐公望,当年也是自己的部下,只是唐公望和陆昌言截然不同,他从不参与党争,只求问心无愧,是个绝对的清流,偏偏此人很是圆滑,像个泥鳅一样滑不丢手,你找不着他的错处。
有时候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唐公望很是坚持自己的政见,那些年来没少给自己找麻烦。
一个是亲信老部下的孙子,经常受自己指点,以后拿来就可以用的自己人;一个是经常和他持反对意见的难缠下官的弟子,两人之间孰轻孰重,立分高下。
若是陆庭风的卷子差了太多,杨允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心思,但是如今么,各花入各眼,只是公平竞争罢了。
能够写出那般数据翔实、地理位置一一点明,几乎立刻就能拿过来用的策论文章,难道沈江霖就不能写的更加花团锦簇一点?不能多修饰一点?文章造诣就比陆庭风低了?
只是很多事情,大家不点破而已。
杨允功拿出朱笔,在陆庭风的卷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笑着说了一声:“好!”,然后便又传递给了下一个人。
杨允功的这声“好”,声音不高不低,正正好好大家都能听到。
首辅大人都说“好”的文章?
吴乃庸刚刚批完沈江霖那份卷子,也是在上面画了圈,闻言接过杨允功手里头的卷子:“我倒是看看,是不是比得过我刚刚看的那份。”
杨允功笑道:“各花入各眼,大家只以自己的评判为准。”
说罢这句不再说什么,继续看下一份卷子去了。
吴乃庸看完之后也是点了点头,吴乃庸是真心喜欢这篇,刚刚那一篇他觉得虽然好,但是文字太朴素了一点,而且太多的数据罗列,难免让他看的有些头昏脑胀,吴乃庸实在不擅长处理和复杂数字相关的文字,故而手上这篇化繁为简、语言又精妙干练的,更加得到吴乃庸真心的推崇。
他干脆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对着杨允功道:“这篇确实好,首辅大人果然慧眼如炬。”
都是相处这么多年的同僚了,虽然文人都爱装,旁的人或许听不出这语气里些微变化,但是他们这帮子人却是能听懂,吴乃庸没有说谎,是真心实意的恭维。
沈江霖的卷子在前,陆庭风的卷子在后,沈江霖的卷子上随着第一、第二个圈之后,每到一个人手里都被画了一个圈,陆庭风的亦是如此。
一直到沈江霖的卷子传到最后一个人手里,那上面已经有了七个圆圈了。
而另一份被首辅大人开口赞过的文章,尚且还在上一个人手里。
此人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刘守亮,他混了这么多年总算混上了从五品的侍读学士的位置,虽然说翰林清贵,但是能熬上去的也实在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