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那个总是笑着喊他“二弟”,全心全意信赖他的大哥沈江云;那个有些唠叨有些短视的生母徐姨娘;那两个对他悉心照料、将他视为未来依仗的姐姐;还有族学中的众位沈氏男儿,已经在他的影响下,发奋图强、力争上游的学生……
  上辈子的沈江霖亲缘疏浅,除了小姨一家,他几乎没有亲人,可就算是小姨一家,他也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他们有他们的工作事业和家庭,他只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从来都是融入不进去的。
  然后这辈子,莫名拥有了这么多的“家人”,沈江霖从一开始的排斥嫌弃,到如今一点点地承认,这般变化,竟是在他都不知不觉间就达成了。
  而现在,师父问他在怕什么,急什么?
  他曾经是个惫懒的性格,万事不管,只求逍遥自在,养花弄草、下棋观鸟,可是他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些了?急切的功利之心,将这些都淹没在了日复一日的学业之中,他已经许久没有放松过自己的心了。
  那些急切想要改变未来的心情,那些毫无安全感的漂泊无定,那些想要掌握权力、掌握自由的渴望,让他从一个原本的闲散之人,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唐公望看到了沈江霖的沉默和挣扎,他不知道这个少年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天才总是太过多思多虑,是常人所不能触碰的思想境界,但是唐公望作为沈江霖的师父,他不希望他的徒儿是被束缚住的。
  唐公望轻轻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自从沈江霖日渐长大后,如今个子都快追上自己了,唐公望已经很少摸沈江霖的脑袋了,眼看着他从一个还有些婴儿肥、唇红齿白的小小少年郎,变成了如今这般初具成人面貌的少年,师徒二人在朝夕相处中,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江霖,不管你急什么,怕什么,你心里要永远记着,你是我唐公望的徒儿,只要为师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能护着你一天,就算我走了,你两个大哥也都能护着你,你根本无须担忧任何事,做你自己尽可以。”
  唐公望称自己的两个儿子为沈江霖的大哥。
  沈江霖一向是个内敛之人,他很少有情感外泄的时候,只是此时此刻,他的双眸渐渐泛红,喉头之间仿佛堵了一块巨石,哽咽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微微低下头,享受着唐公望宽厚的手掌一点点在他头顶的轻抚,好似这样便可以带走他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焦虑。
  一个男人似乎成年之后,就不该有泪,那是软弱的象征,是无能的表现,是不坚毅、不勇敢的懦夫,可是此刻,沈江霖便想,我就哭一会儿吧,反正如今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哭一会儿,又如何呢?
  沈江霖的泪水一点一滴落在了膝上,儒衫的下袍被润湿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是他却觉得心里陡然一松。
  钟氏端着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连忙快走几步,将盘子放到了桌上,然后用有些粗糙的手捧起沈江霖的脸,一看果然是哭了,顿时朝着唐公望骂道:“好端端的,都中了解元了,你这个死老头子,又说他什么了?”
  “没事,没事,有师娘在呢!谁也别想欺负我们霖哥儿!”
  钟氏搂着沈江霖,给他夹菜,又给他倒了一杯酸梅汁汤,钟氏知道沈江霖爱喝,虽过了夏,但是此时天气尚暖,还能喝几回,哄着沈江霖道:“霖哥儿,快尝尝,师娘的手艺有没有退了?”
  一边对着沈江霖温声细语,一边双目一凝,冲着唐公望狠狠瞪了一眼,虽然钟氏没说话,但是和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唐公望哪里不明白钟氏的意思:大好的日子,你何必招他!
  唐公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继续喝酒不说了。
  沈江霖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唐公望说的话,自打沈江霖手里有了钱和人脉,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赵家动向的监控,这两年,很奇异的是,赵安宁并没有像在书中描写的那样,与苏州陆家的解元陆廷风定下婚约,展开两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反而一直到现在,赵安宁都没有传出任何定亲的消息。其父赵秉德,这两年在朝堂上稳步上升,已经从五品户部郎中抓住机会深蹲起跳,成了四品大理寺少卿,短短两三年功夫,升了两级,而且直接升到了四品。
  要知道,四品高官是可以参与朝议的,四品便是分水岭,有些人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也突破不了这个品级,只能在中下层官员里面混。
  赵秉德在官场上的风头一时无两,同时更是为赵家子弟筹谋,让好几个赵家人都实现了官位的升迁,光这份能耐,就已经足够让人侧目了。
  可是谁也说不清楚赵秉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更没有抱到什么大腿,但是每一次他仿佛不经意的决定,都踩准了方向,他的同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升了上去,只能心底暗叹一声“运气好,比不来”。
  沈江霖自然知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赵安宁的功劳,可是按照书中的走向,此时的赵安宁已经与陆廷风定下了婚约,没了陆家的帮扶,光靠赵家人,恐怕想要扳倒如今的荣安侯府,可是不够瞧的。
  沈家人在沈江霖的鞭策下,这些年也是拔足狂奔,并未懈怠过光阴。
  沈江霖百思不解,只是他知道的是,赵安宁对沈家的恶意并没有消散。
  故事的情节其实早就失去了掌控,沈江霖不知道的是,如今的赵安宁根本没有心思去和别家结亲,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江云一步步奋力向前,当她前几日听到沈江云中了举人第三十二名的时候,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是沈江云的那个弟弟,赵安宁终于把目光放在了沈江霖身上。
  赵安宁到底是个内宅女眷,手段有限,消息也闭塞,她之前一门心思放在沈江云身上,虽然也听过一耳朵什么少年天才,连中小三元之语,但是她并没有将这个人和沈江云联系起来。
  当她听到荣安侯府一门双举人的时候,她简直是难以置信。
  那个沈江霖,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的疯儿?居然成了少年解元?
  上辈子的赵安宁自然见过沈江霖,只是每次远远看到他,她都是会躲的别处去,生怕这个傻子无状,伤了她。
  赵安宁在嫁入荣安侯府前,甚至都不知道沈江云还有这么一个弟弟。
  后来进了荣安侯府,熟悉了之后才知道,沈江云这个弟弟在十岁的时候落过水,伤了脑子,从此就有些痴傻,荣安侯府嫌丢人,虽然养着他,但是对外却说没了,平日里一般都把他关在一个小院子里,还是有一次他偷跑出来,被赵安宁撞见了吓了一跳,才知道了这个事情的始末。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不仅仅没疯没傻,还成了十三岁的解元?
  这个事情怎么想怎么诡异!
  赵安宁甚至在心里反复推演,难道是她的重生改变了沈江霖的命运轨迹?这个沈江霖本身就是个天才?还是这个人以前是装疯卖傻?亦或是,他也是重生之人?
  各种诡异至极的想法纷至沓来,让赵安宁不寒而栗。
  可是,更让赵安宁气愤的是,她听到了沈江云与钟家姑娘定亲的消息,并且他们两家连日子都定了,明年年底就会成亲!
  赵安宁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胸口中的怒气一直在上浮,整个人气到发抖,她就像疯了一般,将自己闺房内的摆设砸了个干净,一直砸到自己没了力气,气喘吁吁了,这才瘫倒在了地上,伸手一摸自己脸上,竟是满脸的泪。
  那些伺候赵安宁的丫鬟婆子们都吓得瑟瑟发抖,甚至都以为自家小姐得了失心疯,后来赵秉德带着妻子张氏匆匆赶来,将仆人都屏退了出去,安抚了女儿好一会儿,才将人给安抚住了。
  赵秉德生怕女儿想不开,连连哄道:“宁儿,荣安侯府是个什么东西?那沈江云又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如此伤心?你尽管放心,等爹坐上了高位,必然好好惩治他们一番,给女儿你出气,好不好?”
  赵秉德并没有将沈家的两个举人放在眼里,能不能中进士还两说呢?就算中了进士又如何?宦海沉浮,人心难测,就他们两个愣头青,他略施小计,都能把他们赶到千里之外去!
  只是他如今不能少了女儿的支持,虽然女儿在沈家人的事情上都没说准,但是其他事情却是没有一样不准的,赵秉德只以为女儿或许是在梦中与那沈江云因爱生恨,有了仇怨,所以故意隐瞒了一些信息,这样一想,反而一切都通了。
  既然女儿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对荣安侯府发难,赵秉德衡量下来,也觉得不是不可以,比起他女儿未卜先知的能力,区区一个荣安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赵安宁被她父母安抚了下来,抱着张氏痛快地哭了一场,只觉得幸好还有家人,幸好父亲母亲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心中安稳了不少。
  她如今不想嫁人,只一门心思为她爹、为赵家人出谋划策,她绞尽脑汁将上辈子知道的外边的大事归拢,捡紧要的、和赵家关系大的说,她也不傻,没有一股脑们全说了出来,否则又如何能体现她的价值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