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孩子,钟氏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很是又有了几分养孩子的乐趣。
  当年她生下两个儿子的时候,唐公望还没做官,只是个小秀才而已,她又要忙外面又要忙家里,哪里有功夫细细照顾儿子?
  后来她是有了空了,当了官夫人了,可是儿子们又要读书进学,一路科考做官直到外任,带着儿媳妇赴任去了,就连几个孙子孙女她都没见到过几回。
  如今沈江霖来了,这孩子和她两个儿子一样聪敏机灵,更难得是懂事贴心,她上次就说了一句年纪大了眼睛花,针线都拿不起来了,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两副眼环,带上后眼前顿时一切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喜的钟氏连声说“好”。
  眼睛能使了,钟氏闲暇的时候也能动动针线打发打发时间,沈江霖身上这件新做的阑衫,便是钟氏给他做的。
  唐公望慢悠悠地喝完了绿豆汤,用棉布擦了擦嘴,对着沈江霖道:“吃过之后,稍微午歇一会儿,然后随我出去一趟。”
  沈江霖也用完了午饭,闻言有些好奇道:“师父,咱们去哪儿?”
  沈江霖每日里在唐府跟着唐公望读书作文章,从没和唐公望去过别处。
  唐公望没好气地瞪了沈江霖一眼:“还不是你那一笔字,毫无风骨可言,否则为师哪里舍得下脸去求他?”
  沈江霖练得是馆阁体,这种字体要的就是形制一样、大小一致,规整为上。
  沈江霖本就是耐得下性子的人,能写出如同印刷出来一般的字体,对他来讲并不是很难。
  馆阁体是科场考试的指定文体,按照沈江霖如今的情况练下去,在科场上已经是够用的了。
  但是唐公望对沈江霖期望颇高,他并不认为,只会一手馆阁体,便能拿得出手了。
  文人之间相交,见字若见人。
  科考的时候可以用馆阁体书写,出不了大错,但是想要在笔锋与笔锋之间与别人拉开差距,那必然是要对书法一道下一番苦功的。
  再者,等到做了官,官员之间私下结交,自然那是要扬一扬自己的风骨的,别人都能写行书隶书,挥洒而就,就你拿不出手可行?
  唐公望自己就是没有名师指点,少年时磕磕绊绊完全靠着自己摸索过了生员试和乡试,成了举人后有了名头,才四处又去拜师请教,狠下功夫花了大把银钱买了名家字帖临摹,每日天不亮就练,一坐就是一上午,中午吃过午饭后,下午继续练,一直练到日暮,手指、手腕发抖发颤才算完。
  那个时候,每到晚上钟氏都会心疼地给他用热水泡软手指,再给他一点点用药油按摩揉捏,为他解乏,否则他哪里能支撑的住这日复一日的苦练?
  因着长时间的久坐,后来他的臀部处甚至坐褪了皮,到如今臀部处的颜色都是黑的,好在这事除了钟氏,再无人知晓。
  唐公望自己吃过了大苦头,就想让沈江霖这个时候就练起来,照理沈江霖这个时候才开始练,已经是有些晚了,书法要练的好,童子功尤为重要,开头开的不好,后面养成了习惯,就要用更大的功夫去纠正。
  只是之前唐公望尚未劝服的了那位,一直到昨日才得了准信,他这才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让沈江霖随他前去。
  唐公望不是自己不能教,而是面对沈江霖这般奇才,唐公望只觉得要学书法,就要找最好的老师教,当世第一的书法大家,才配的起他的爱徒!
  只是唐公望信心满满地带着爱徒一起坐了一个时辰的马车去了京郊,却差点吃了个闭门羹,弄得唐公望十分下不来台。
  第53章
  找到这位沈江霖师父口中的书法大师的时候, 他们已经出了京城大门,在京郊一处农家小院里停了下来。
  小院不大,从院门外面望去, 里头种了一些蔬菜瓜果,只是长势不怎么喜人, 有些已经变得有些蔫蔫的,在大太阳底下有气无力地垂着头,菜地用一圈半人高的篱笆围着, 篱笆几处有些破洞也不曾有人修理, 就这般破着,聊胜于无地圈着这块地。
  唯有院门口种了两株柳树长得还算茂密, 垂下万条碧绿丝绦,树上蝉鸣声嘶力竭, 仿佛要叫醒主人有客来访。
  唐公望亲自走上前来, 叩响了篱笆小门,只是等待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人影。
  唐公望知道这人的脾气,倒退开了三步, 突然冲着里头扯着嗓子喊道:“老高, 老高, 出来见人!”
  吓了沈江霖一跳!
  唐公望作为沈江霖的师父尊长, 是极有风度涵养的一个人, 这还是沈江霖第一次听到自己师父扯着嗓子叫人。
  里头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这才姗姗出了屋子。
  一见到唐公望带着个小子过来, 高斗南乐了:“是你啊,东西带了吗?”
  从沈江霖视线看去,只见这位高先生大概五十左右, 身长八尺有余,中等身形,因着天热,只穿了一件宽袖长袍,胸膛半露,发髻只用一根潦草的树枝插着,面皮微黄,胡子拉渣,但是双目却炯炯有神,说这话的时候,倒是不像和唐公望两个文人之间的交流,更像是□□之间接头。
  唐公望没好气地瞪了高斗南一眼,让马车夫从车后头搬出一个大坛子过来:“喏,在这了。”
  高斗南一看到这个坛子就双眼放光了,凑上前去闻了闻,陶醉地半眯上眼睛:“快,快先搬进去!”
  马车夫连忙帮着抬了进去。
  高斗南迫不及待地敲碎了酒坛子上的封口,拿出沽勺舀了一勺,只见从里头舀出来的酒已经成浓浆一般,乳白色状,封口一开的时候便酒香四溢,整个屋里都能闻到了。
  高斗南直接就着沽勺就来了一口。
  “哎!不能直接喝的啊!这须得到外面再买十斤酒兑在里头,方能喝!”唐公望连忙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高斗南直接酒饮了下去。
  “嗳!”高斗南长叹了一声,直接用手一抹嘴巴,砸吧砸吧了味道,这才慢悠悠道:“唐老头,你这个酒,不足二十年啊!我看最多只有十七八年。”
  唐公望不如何饮酒,被高斗南如此质疑,只能梗着脖子道:“卖给我的人说二十年,我怎么知道到底是二十年还是十七八年?再说了,你说是就是?”
  高斗南虎目圆睁:“怎么?你不信我?信那卖酒商人?若是如此,你赶紧带着你徒弟走人!”
  唐公望连忙摆手,知道这人是个酒痴,哪能说不信:“信,信,信。如今你酒也收了,教我徒儿这事,可不能再推脱了吧?”
  高斗南这才把目光放在了沈江霖身上,只见沈江霖一身生员阑衫,头上戴了一个青玉发冠束发,脚踩缎面靴子,腰间别着一把折扇,折扇末端坠着一枚紫翡扇坠,十分精美,再加上沈江霖面如皎月,唇红齿白,光是往他这个茅草屋内一站,都觉得应了那“蓬荜生辉”之语。
  高斗南“啧”了一下,摇了摇头:“君子一诺千金,你若是今日给的是二十年陈的酒,我必二话不说,即刻教他,只是如今嘛……”
  唐公望眼皮一跳,按照这人的性格,定要出主意为难人了。
  果然,便听高斗南道:“看到我外头那块菜地了没?好几日没浇水施肥了,长势不好,害得我总是去邻里间讨要瓜菜度日,今日便帮我这块菜地浇了水施了肥,弄好后我再教他吧,你看如何?”
  高斗南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是问沈江霖的。
  沈江霖愣住了。
  前世今生,他都没做过这个活。
  浇水尚可,还要施肥?
  见沈江霖面露难色,高斗南冷“哼”一声:“若是不愿意,那就请回吧,我高斗南从不强人所难。”
  沈江霖摇了摇头:“非小子不愿也,而是小子从无做过,若有不会之处,还请先生指点。”
  高斗南捋了捋胡须,斜睨了唐公望一眼,唐公望眼中似有不忍之色,但是也没有吭声。
  沈江霖绑起袖子,将儒衫下摆扎进腰间,先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去百步之外的地方拿水桶打水。
  见着沈江霖真的去了,高斗南请唐公望在柳树下的竹椅上落座,自己取下悬挂在房梁上的竹篮,从里头拿出几块西瓜来,让唐公望吃。
  唐公望乘凉吃瓜,忍不住喟叹了一声:“你又何苦去为难个孩子?”
  高斗南吐了一口西瓜籽在地上,闻言头也不抬:“要学我这一笔字,和习武也没什么区别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你还是趁早把你宝贝徒儿带走吧。”
  唐公望被噎住了,他犹自强辩:“那也不用弄的如此腌臢吧?”
  高斗南乐了:“如今你是唐侍郎了嫌腌臢了?你当年在乡间种田的时候怎么不说腌臢?你做知县的时候跟着百姓一起下地抢收的时候怎么不说腌臢?若是你这个徒弟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好,以后能够做出一番事业的,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可还使得?”
  唐公望被说的没话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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