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路过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展游脚步顿住。
四周黢黑,各类饮料鲜艳而有秩序地排列着。贩卖机类似宇航员的头盔,流动着金属色的偏光。
说不定在宇宙中饱览群星的感觉,就跟住在自动贩卖机里的小人看现实世界一样。如此漫无边际地联想着,展游手指一摁,哐啷,他给谢可颂买了一杯热可可。
“小谢,我……嗯?”
展游把灌装热可可放到办公桌上,话没说完整,谢可颂就“唰”一下站起来,视线依旧直直射向电脑屏幕。
他跟个弹簧玩具似的,前后左右活动一番腰椎,捏捏斜方肌,坐下继续写。
展游看见,莫名其妙笑了一声,帮谢可颂把易拉罐环拉开:“弄完了?”
“没,还有五个。”谢可颂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仰头喝一口,不小心呛到气管,掩住嘴猛咳嗽,“咳、我……”他拿纸巾擦掉键盘上的液体,说话夹着鼻音,“我现在有点晕。”
“要不要休息一下?”展游看手表,“还有两小时,足够了。”
“不,没事。”谢可颂说,“我想把事情做完。”
从展游和谢可颂相遇的那一刻起,谢可颂就表现得像一个冷酷的机器人,只要给他设定好一个目标,他就能自动运作,一丝不苟,完成任务。
展游喜欢这样的员工。他是彻底的结果论者,只要能把事情做完,不管是回家喂狗也好,还是闯进会议室把毫不相干的同事拖出来也好,他都不会干预。
只是没想到,无敌的机器人也会因为绩效表裂开一条缝。
展游坐回自己工位,点开柳青山发给他的文档,发散地想,或许就跟无限重复会把程序搞乱一样,枯燥乏味的重复劳动也会把人弄坏。
文档加载完毕,展游戴上眼镜,专注审阅,最后一缕奇思妙想被掐灭于脑后。
没有人想起来开灯,办公室里弥漫着无边无尽的深蓝。空间内点缀着几处刺目的光源,是员工忘记关闭的显示器。
不知过了多久,谢可颂终于搞定绩效表,他恶狠狠地敲击回车键,像一个拳击手,在寂静的办公室内挥出响亮、凶猛的一拳。
蓦地,他想起来对面还有一个人,一时尴尬,缓缓抬眼望去。展游的笔记本电脑翻开着,地上铺好了睡袋,人却不见踪影。
这人真的住在公司啊。谢可颂腹诽,把电脑塞进包里准备回家。
“叮铃铃!”对面惊起一段铃声,打得谢可颂措手不及,差点把电脑摔地上。
铃音旋律连绵不绝,磋磨着谢可颂下班后孱弱的神经。他怕误事,暂放手里的东西,给展游发微信。
谢可颂:你电脑响了,可能有人找你。
两分钟后,展游:好,我回来了。
谢可颂:1
几乎是下一秒,展游闪现于办公室门口,朝谢可颂的方向迈过来。
“弄完了?”展游正低头发消息,漫不经心问。
谢可颂说“嗯”,而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视野漆黑,朦胧,复又清晰,他见展游面露笑意地注视着自己。
“困了?”展游说,“快回去吧。”
“不困,就是……有点累。”对人打哈欠不太礼貌,谢可颂多解释了几句,“今天喝了两杯奶茶,估计今晚……”
“……睡不着?”展游接话。
“应该吧。”谢可颂说。
展游很自然地邀请:“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一起?一起什么?加班吗?
谢可颂发愣的瞬间,手被展游一拉,跟他一起跌坐到睡袋上。展游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微妙的兴奋,把电脑放在他和谢可颂腿上,点开桌面上的一张图片。
图片很大,光标旋转几秒。
卡顿,短暂黑屏,下一刻,眼前仿佛迸溅出无数颗耀眼珍珠那般,屏幕中跳出一张璀璨的星空图。
满天繁星在展游眼里闪烁,他目不转睛:“没想到光污染5级也能拍出银河……”
星空图有什么好稀奇的,随便哪个软件上搜一下结果多如牛毛。谢可颂敷衍了一声,撑着膝盖打算起身,转眼瞥见照片边缘处的建筑。
“这是……”谢可颂细致辨认,“我们的办公楼?”
“对。”展游说,“我前面去隔壁办公楼拿东西,看见他们天台没锁门,就进去用手机拍了点照片。”
手机专业模式拍摄,将近一百张照片导入后期软件堆栈,历时一个小时,最后生成一张绝无仅有的办公楼星空图。
谢可颂这才明白,方才从电脑里传出的铃声就是软件处理完毕的提示音。
“你看。”展游挤在谢可颂身侧,手指点着一颗红火明亮的光点,“这是大火星。”
谢可颂点点头。
展游把照片放大,圈出一块区域:“这是天蝎座。”
谢可颂犹豫了一下,勉强点点头。
见谢可颂神色迷惘,展游调出涂鸦笔,一笔一划,将散落的星星一颗又一颗地连珠串起。
“这里是两只钳子……躯干……最后是尾巴。”展游将屏幕朝向谢可颂,“是不是很像一只蝎子?”
谢可颂只能从屏幕上看到一条歪七扭八的线。他不想扫兴,迟疑道:“呃,是的。”
展游嘴角弯了弯,不再看星图,转而说希望明天有个好天气之类泛泛的话,进退有度,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一种由上至下的体恤,意在不让彼此难堪,却把矛盾的关键糊弄了过去,反而让谢可颂变得有些焦躁。
硬要说的话,谢可颂更喜欢莫总那样的上级,逻辑简单,一眼便能望到底。展游乍一眼看上去比莫总真诚许多,但谢可颂却总摸不清展游的真实想法。
“明天早晚气温差12度……”
“天蝎座对我来说有点过于抽象。”谢可颂生硬地旧话重提,“昨夜的大富翁理论也是,我没怎么听懂。如果你觉得跟我讲话很无聊,我……”
“没,没有。”展游不急不慢打断,眼睛宛若一片包容的海,“是我突然攥着你,自言自语说了一些你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觉得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
谢可颂静静地注视对方,挪开视线:“也不至于……”
一天天的工作那么多,精力槽就只有一点点。
谢可颂在工作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内耗。尽管有时解决方式不够圆滑,甚至攻击性过强,但他绝不把消耗自己的事情留到第二天。
压在肚子里的石头消失掉,谢可颂整个人放松下来。他蜷起双腿,双臂交替枕在膝头,侧脸,朝落地窗的方向投去目光。
那天谢可颂说不喜欢遮光帘被拉上去,展游就再也没有动过。
办公室内看不到市中心的天空。谢可颂闭眼想象夜景:最底下是川流不息的车,然后有灯火辉煌的高楼,在再往上,世俗喧嚣戛然而止。
正如温度越高的火焰越接近沉静的蓝,天空总是一片漆黑,偶尔挂着灰尘一样黯淡的星星。
谢可颂很难想象真实的星空,所以他的星空就是展游拍的样子。
“星星很漂亮。”谢可颂小声说。
展游听到,望着谢可颂的后脑勺,轻声笑笑。
沉寂中,展游忽然喊:“小谢。”
谢可颂用鼻子回:“嗯?”
“那如果非要你讲的话,”展游好奇道,“你觉得星星像什么?”
“像……”谢可颂朝展游转过脸,眼神单纯,“像绩效表被写满字的样子。”
展游嘴一咧就要笑,被谢可颂制止。“你不要笑。”他大概也觉得自己班味太重,又说,“算了,你笑吧。”
“绩效表很好,比天蝎座更好。”展游笑逐颜开,“至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比喻了。”
谢可颂不悦地瘪嘴。
不知道怎么搞的,谢可颂又在公司跟展游纠缠到午夜。
他的思绪被展游带偏,想自己难道是什么办公室狼人,到了月圆之夜便会恢复原形,变成展游身上的睡衣,或者别的什么,很软、很容易起褶皱,但是特别舒服。
睡衣轻飘飘地晃了一下。
“我喜欢分享。”展游说,他也趴在膝盖上,跟谢可颂面对面,“我喜欢跟别人分享我觉得有趣的事情。但如果对方不感兴趣,我也不会勉强,这很正常。”
“如果我不想听,我不会还留在这里。”谢可颂回答,“展总,我已经下班了。”
展游罕见地安静下来。
既然展游说了些软话,谢可颂也愿意吐出点真心。他接着讲:“我的想象力很贫瘠,不擅长创意。每次做节日策划的时候都会想,明明只是普通的工作日啊,不上班吗,有什么值得被庆祝的。”
他顿了顿,眉头一皱,小声吐槽:“说起来,星期三活动日到底是谁拍脑袋定的,为什么非要放假,明明排期和工作都不会因此而延后。”
展游无缘无故被骂一顿,干巴巴地笑:“可能……公司也需要表明公司的态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