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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之将 第190节

  “九叔比前几日还憔悴。”永历小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命太监将御案上的一碗八珍汤赠予摄政王,“流岩一败,令人扼腕。不过,吴师傅教导朕,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又闻,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荣辱定是非。”
  “万岁圣明。”
  楚翊朝一旁的吴正英投去感激的目光。老爷子波澜不惊,正在翻阅皇帝的书法习作。他的须发,几乎全白了。
  “九叔尽管施展手脚,朕年幼单薄,气量却不狭小。”永历语气轻松,“朕那位深藏不露的九婶,有消息了吗?”
  楚翊面如平湖,语气不带一丝情绪:“今日,他来臣府中寻母,臣已立下休书,并将他发配充军了。他顾虑亲娘的安危,绝不敢逃。他从前那一营兵马,也会调去展崇关一带戍边。”
  小皇帝张大嘴,讶异于九叔的冷酷。
  吴正英从一摞习作中抬眼,惋惜地看着年轻的摄政王,怅然一叹。
  喝净八珍汤,楚翊又去后宫,将四舅生还的好消息告诉哀痛的生母。她问起小五,他说,他们和好了,小五回军营了。
  回到日常理政的光启殿,楚翊翻着积压的奏折,一如往常。
  他在七天前回到顺都,立即着手筹备四舅的丧礼,格外隆重,用自身的惨况堵住一部分人的嘴。再以李青禾的新政成果,和吏部的临时考课压下质疑,转移众怒。
  人难过到极点,反而异常平静。
  整个下午,楚翊沉着地处理公事,和善地对待同僚,和难得一见的李青禾谈笑风生。想起小五时,心是麻木的,不痛不痒。
  原来,绝情断爱,丢了软肋,是这种感觉。
  他一刻不闲,精神十足,还把光启殿松动的桌椅修了修。忙到夜色深沉,才起驾回府。
  王喜来报,舅老爷醒了。楚翊立即赶去四舅的院子,王喜在前提灯引路,越走越急。他年纪大了,气喘吁吁。
  一迈进门槛,便听见四舅嘶哑地喊:“是小五吗?”当楚翊转入卧房,病榻上的四舅猛然坐起,碰翻了听荷手里的汤羹。
  楚翊以为,四舅思念自己才这么激动,谁料对方还在惦记那小子:“我外甥媳妇呢,你没责罚他吧?”
  楚翊眸色一暗。
  四舅被小五所救,一路相伴,自然依赖,也就不计较小五的背叛。但这些,远远抵不了那小子的罪过。
  为了让亲人安心养病,楚翊握着四舅的手,淡淡地编织谎言:“我们都和好了,小五回军营了,明早随部调往展崇关,历练一番。你也知道,他一向雷厉风行。听说你昏睡,便没跟你道别。你好好将养,明天我送你去永固园住。那边景致宜人,空气也好。”
  “话都说开了?”见外甥点头,陈为登时安心了,“哎呀,太好了,太好了……”
  他屏退听荷,半靠在床头,虚弱地微笑,“我们仨这一路,苦的呦,都能代替黄连败火了!多亏小五,我才能活着见到你。我死这一回,我老姐可伤心坏了吧?”
  “母妃身体还好。”楚翊随手拨亮烛芯,关切道,“你的牙,怎么回事?”
  “啊,我……我自己磕掉的,用来换钱了。路上没饭吃嘛,又不能去卖身。”陈为随口扯谎。
  他的牙,是小五的二哥拔的。他不想让外甥憎恨叶二,影响夫妻和睦。磨难已经过去,牙落不能复生,不提也罢。
  楚翊倒也没起疑,心疼极了。
  人牙贩卖很普遍,穷人走投无路常常卖牙,匠人做个精巧的箍子,套在缺了牙的老富翁嘴里,便又能嚼东西了。
  “不聊了,早点睡,你气色很差。”楚翊扶四舅躺下。
  临走前,他听见四舅开心地念叨:“我就知道,你俩一定会和好。你们啊,秤不离砣,这辈子是分不开了。”
  楚翊心如止水,一片麻木,不痛不痒。他佩服自己的坚韧,拔除了软肋也能如常生活。
  回到宁远堂,楚翊心不在焉地夜读片刻,又忙活起来。先为昨日浇过的盆栽浇水,擦拭叶片,又擦书案、格架、屏风……还把椅垫、床帷、被褥换了一遍,再将地砖擦得发亮。
  他乐此不疲地劳动,直到累得倒头便睡。
  翌日,楚翊天不亮便入宫,去光启殿批阅奏折。又安排人,送四舅、听荷和李太医去郊外的永固园居住。查看官吏的考课,并亲自将户部本月的账目验算一遍。
  过完充实的一天,他心满意足,又累得沾枕头就着。
  又一日,早朝过后,楚翊传唤了六部的几十名官吏答辩。考略他们的执政能力,当场升黜,忙了一整天。偶尔想起小五,心里麻木,不痛不痒。
  如此忙碌数日。
  这一夜,楚翊梦见一段回忆。
  他和小五扮成村野夫妇,蹲在路旁卖菜,你一言我一句地闲聊。那时,他们才刚熟识,一起办庆王世子的案子。随便起个话头,都能聊下去。
  “哈哈……”楚翊笑着醒来。神智迷离中,他感觉被子全裹在自己身上,连忙往身边扯了扯,想给老婆盖被。
  却摸了个空。
  他的心也倏然空了一下,浑身一抖,蓦然清醒。一瞬间,被强烈的孤独感包围。
  梦里那般的恬淡时光,再也回不去。
  当时只道是寻常。
  楚翊孤坐在黑暗里,感觉身体破开一道口子,呼呼地灌入冷风。那伤口,便是丢失的软肋。
  原来,悲伤有延迟。他这些天忙东忙西,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是为了将这一刻推延。然而,午夜梦回,情绪更汹涌地席卷。
  “不,不要再想他了,我得忙起来。”
  楚翊披衣掌灯,来到书房读书,市井闲书。他强迫自己投入其中,渐渐的,真的浑然忘我。
  有个故事,好玩极了:
  偷牛贼被抓,县官给了三个选择:罚银十两,打二十大板,吃两斤牛粪。贼心疼钱,又嫌粪臭,自恃年轻,选择挨板子。挨到一半受不了,改吃牛粪。吃了两口全吐了,最后还是交了十两银子。
  “有趣。”楚翊很想分享给小五,听听那清泉似的朗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笑意便凝在嘴角,怔怔地握着书,再看不进一个字。
  楚翊终于忍不住,翻箱倒柜,想知道小五究竟拿走了什么。可是,分明什么都没缺。
  第305章 一掷万金
  他告诉自己别在意,别在意,可还是忍不住去想。他怕小五的珍视之物与自己无关,一想到这,胸口便一片酸痛空茫,又恼又恨。
  “死小子,你到底拿了什么啊……对了,那本书!”
  一定是拿了《兵略》!自己少年时所著兵书,小五最喜欢读了。
  楚翊找了找,却发现书好好地躺在妆台边。书页被翻得微卷,像一个无声的讥笑。
  “你没带走它,你到底带走了什么……”
  楚翊继续翻找。
  整洁的陈设渐乱,书籍散落,柜子倾倒,叠好的衣物搅成一团。他像个发疯的盗贼,衣襟大敞,黑发散乱。曾经的爱巢已成废墟,他仍在搜寻,最终累瘫在一地狼藉中。
  整理衣襟时,他摸到了肩上的伤痕。牙印状,是初次欢好的印记。
  他瞥它一眼,单手遮住双眼,双肩耸动,那牙印也跟着颤抖。
  许久,楚翊从杂乱中起身,很想找个清静地方。
  他更衣出门,带了几名家丁,一路出城,前往雁鸣山。
  夜色如墨,渗透皇陵的每一寸砖瓦。巍峨的寿宫身披星辰织锦,四下林木影影绰绰,以枝叶为琴,夜风为弦,奏出一曲哀歌。
  月光如丝,拂过脚下斑驳的石阶。楚翊拾级而上,来到宝城之前的外罗城内。
  这有三进院落,他对守陵卫兵表明身份,来到最后一进的一间配殿,见一个僧人正借着昏暗的油灯抄经。
  “三哥,你没睡呢。”楚翊放轻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殿宇。
  “贫僧这是醒了,已经寅时正刻了。睡得早,醒得早。”知空停笔,抬头笑道,眉宇清瘦而温和。
  “哦,我只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坐一坐。”楚翊疲惫不堪,在三哥对面落座,“最近我不太好,吃了败仗,家也散了。说句可能惹你生气的话,我倒挺羡慕你的。”
  知空那沉静悲悯的目光,纱似的柔柔披在楚翊身上。见他顾自出神,不再诉苦,知空也没多问,只是不疾不徐地讲起佛法:
  “示生非生,示灭非灭。云散长空,一轮孤月。名实无当,身世何常。聚散会别,梦觉电光。”
  聚散会别,梦觉电光……楚翊伏在桌面,心绪逐渐平复,在血脉至亲的声音中沉沉睡去,泛红的眼尾挂着泪痕。
  他剔除了软肋,但并没有变得坚强。
  **
  一颗茸茸的伶俐小脑袋探出来,又因猛烈秋风而缩回主人衣襟。
  夏小满将一颗花生塞进衣服,怯怯地朝下方一瞥:“流岩的城墙真高。”
  “兆安的城墙,比这还高得多。”尹北望淡淡道,“一万年也攻不破。”
  他快意地远眺天边,高处的清风灌满华服袍袖。他想起什么,快意渐消,眉宇间凝烟带雨,叹了口气。
  夏小满心有灵犀——太子终于夺回他弄丢的城池,却再也找不回挚友和妹妹了。
  “还没消吗?”尹北望侧目,透着一丝怜惜。
  夏小满摸摸残留淤痕的脖颈,说快好了。
  然后,刻意咳嗽几声。
  多日前,太子得胜回到重云关的军营。夏小满说,叶小将军自己跑了。太子不信,打听到夏小满在马曹处要了两匹军马,断定他私纵囚犯,暴怒之下扼住他的喉咙。
  夏小满挣不脱,等死。
  濒临窒息之际,太子却松了手。
  太子喘着粗气,冷冷地替夏小满说出缘由:“你怕,我带小叶子回宫之后,就不再把心思分给你了。你这个鼠腹鸡肠,患得患失的卑鄙的奴婢!你过分了!我与你共寝,是行为,而不是关系!”
  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我并不这样浅薄。不过,夏小满没解释,只是边哭边咳。
  “本来,我能让宁王伤心一辈子。”太子揪着他的领子,像要吞了他,“现在倒好,老情人一碰面,误会解开了,衬得我多滑稽。不像太子,像个傻子。”
  夏小满等着责罚降临。
  然而,太子红着眼怔愣片刻,道:“算了,我原谅你。”并且不耐烦地哄了哄他,还说带他游玩。
  今日才知,是城墙一日游,风大腿累满脸灰。
  这时,一个侍卫快步而来:“殿下,来了个钦差。”
  尹北望回到城中衙署,与叶家父子一同叩见。钦差昼夜兼程,同样风大腿累满脸灰,手持代表皇帝的金牌令箭。
  “臣三边总督、兵部尚书叶霖,恭请圣安。”叶霖恭谨道。
  “朕躬安。”钦差肃然而立,没宣读圣旨,只带来一段口谕,“叶霖,你怎敢抗旨用兵。不过,收复了失地,功过相抵吧。国库空虚,朕就不犒赏三军了。还有,你家老二竟将伐木和运木的民夫征调,为大军运粮草?那些木料,是修陵用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军事重要,朕的寿宫就不要紧?还占了运木的路做粮道,昼夜不停地调粮。朕听闻,重云关的粮,够十万兵马吃两三年。这些,朕不计较。立即让你的兵进山伐木,将木料加倍补全,运到江边转水路。陵寝破土之后,每一环节皆有吉时,万万耽误不得。”
  “臣遵旨。”叶霖脸色微沉,接下圣谕。转头对二儿子道:“你组织人手,进山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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