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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之将 第164节

  忽然,那双眼焕出最后的光彩,手也牢牢抓着叶星辞的手,指甲抠进肉里,声嘶力竭:“我想回家,送我回江南!”
  “我答应你!”叶星辞哭喊,终于发出了声音。
  郑昆松了手,气息弱而急促。在一次哀叹般的吐息后,不再呼吸。军医赶来时,他的血已经流干了,年轻的双眼涣散,映着南方的一片云。
  “别走,别走啊……苍天啊……”叶星辞抱着朋友的尸首,摧心剖肝地恸哭。对方的血爬上他跪地的双膝,一片冰冷。
  凛风将哭声送出很远,于是将士们都来旁观,像一丛丛杂草似的围过来。他们想,原来,这个初露头角的叶小五也不是一直运气好。
  叶星辞抽噎得难以呼吸,最后晕了过去。
  梦里,他回到东宫,和众人一起捉迷藏。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郑昆。这个少言随和,总是作为背景,默默支持着他的伙伴。
  第271章 狂言灼心
  叶星辞在梦中想起,郑昆死在了一场与己无关的战争中,哭着醒来。
  他窝在舒适的被褥里,随着车轮辘辘声颠簸。想起来了,他在马车上,大军正驱赶战俘往沙雅城去,与楚献忠交涉。
  战后这几天,他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做梦。与此同时,喀留军溃逃的残部被另一部分朝廷兵马包抄围堵,尽数歼灭。
  楚翊的脸悬在眼前,笑眼如同澄澈的湖水,嵌在春山般清逸的眉宇之间。
  叶星辞讶异,揉了揉眼,问他何时来的。
  “半个时辰前刚到。你睡得太沉,都不知有人偷偷上车吧?”楚翊黯然,“一得胜,杨老将军就派人告诉我了,还说了……郑昆的事。我担心你,所以来迎一迎。”
  叶星辞紧紧裹住被子,人也被悲伤包裹。他没再哭,但哀戚从他眼里流出来,泪似的淌了一脸。
  “都说大将压后阵,你又冲在前面了。”楚翊轻轻责怪。
  “没错!”叶星辞双眼失神,无意识地摇头,“我不该冲,我不该离开顺都,也不该从军……我只顾出风头,却把朋友都置于险地!我老实待在王府多好,吃喝不愁的,何必总惦记着梦想?梦想,哈,那是老天爷给人投的毒药!不是毒死自己,就是毒死别人!”
  他发癔症似的胡言乱语。
  楚翊一语未发,紧紧抱了过去。这小子无需安慰,会自己走出来的。
  翌日破晓,抵达沙雅城时,叶星辞不再胡言,变得寡言。
  于章远、宋卓和司贤沉浸在哀伤中,但没责怪他一句。不知是楚翊特意叮嘱过,还是他们确实不怪自己。
  可是,不能因为别人不怪他,就感到轻松。他是郑昆的上司,他要送郑昆回家,再当面对其父母说明经过。
  世事的常态便是无常,他必须接受这一点,然后担起责任。
  坐困孤城的楚献忠再度归顺,开城献降。或许,他可以改名为楚二献忠了。
  朝廷的兵马就地造桥,架设在护城河。大军进驻城池,叶星辞也随楚翊进城谈判。街道萧索,户户门窗紧闭。某扇窗缝闪过孩童天真好奇的脸,又被父母飞速拽走。
  楚献忠以一副好客的姿态,自称为弟,将楚翊引入王府大殿,请上主位。
  楚翊静静品完一盏茶,才冰冷而优雅地开口,对跪在殿下的楚献忠提出止戈的条件:
  “一,如期纳贡。二,收缩边界,将本王圈定的几处草场划入鹰嘴关管辖。三,填平护城河。四,兵马削减至一万,七成战马上交朝廷。五,近两万青壮年战俘,全送到中原,分散于各地务农造桥开路,几年后陆续送还喀留。六,患病的小郡主带回鹰嘴关医治,然后送到顺都抚养。她的母亲和兄弟可以相随,兄弟就作为质子。”
  听到最后,楚献忠身子一颤,猛然抬头,五官痛苦地拧在一起。
  叶星辞冷冷斜睨他,没空同情他父女分离,兀自想着死去的朋友。
  “没有商量的余地。”楚翊冰刃似的目光戳着楚献忠,“你不舍得女儿,却派兵假扮马匪,掳走别人的女儿,关在军营奸淫。这笔帐还没算呢!”
  楚献忠叹了口气,深深垂下头,驼着背,一瞬苍老了十岁。沉默片刻,颓丧道:“罪臣全都接受,叩谢王爷开恩。”
  楚翊厉声质问,为何反叛。
  “我的亲信,在南齐接到线报,说朝廷削减了西北的军需,不再严防我了。”楚献忠缓缓说道,“我结合观察,发现确实如此。我见九爷年轻仁善,就想趁机搏一搏,扩张地盘。不过,齐人让我拖过冬天,拖得越久越好……”
  楚翊让楚献忠把那亲信叫来,逼问对方,给情报的人什么样。
  那亲信说没见着,当时对方遮着脸,但声音非常悦耳,眉目如画,像含着江南烟雨。举手投足贵气非凡,应是贵胄。
  那人的话极具煽动性,但凡换个人,都不会那么有说服力。他为喀留规划了许多举措,包括竭力开凿护城河,还当场设计图纸。
  不过,楚献忠没按对方的意思来拖延,而是从护城河里找到灵感,又在草原挖河道,悍然与朝廷决战。
  果然是太子!
  叶星辞五味杂陈,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好在,楚献忠已经垮了,再挑唆也没用了。
  他看见楚翊淡淡扫来一眼,目光中没有怀疑,倒尽是温柔的宽慰,像说:这次争端虽是齐人挑唆,但你万万别自责。
  叶星辞垂眸,眼眶发酸。亏欠感中,朋友的临终之言掠过耳边——别辜负了大齐的社稷。他合眼叹息,泪水渗透睫毛。
  谈到后来,楚献忠提出,将守寡的妹妹嫁给楚翊做侧妃。虽然她年近四十,但风姿绰约,还能生养,是喀留一等一的美人,等会儿让王爷见见。
  还没等楚献忠说完,楚翊一口否决,急得像在救火。
  一旁的杨老将军也不满道:“少来高攀!九爷年轻俊杰,怎能娶个四十岁的老寡妇!”
  “不,问题不在于寡妇,也不在于年纪……”楚翊尴尬地摆摆手,看一眼震惊的王妃,不想再谈。
  之后,他屏退了楚献忠,借这地方举行军议。
  详细了解战况和战损,研讨如何将战俘带回鹰嘴关,并保证途中不闹事。这两万青壮劳力很宝贵,能为大昌增产。
  各部需整肃军纪,严禁杀良冒功,不得骚扰城中百姓和城外牧民,违者立斩。
  忽然,一名总卫阔步出列,甲胄哗啦一振,朝楚翊拱了拱手,无所顾忌地高声道:“王爷,末将有几句不中听的话想说!”
  他双目赤红,面颊挂着一道狰狞刀伤,情绪激越。他的上官,一名总镇低声呵斥,责他不知体统。
  楚翊抬手笑道:“但说无妨。”
  “王爷,您也听见那细作说的了,机密是江南的贵胄泄出去的!”那人粗声粗气,语气愤恨,“恕末将直言,整个大昌,权级最高又与齐人关系最密者,就是王爷!您该自省!”
  楚翊神色蓦然一沉,搭在几案的手慢慢收紧成拳,却示意旁人别阻挠,由那人说下去。
  “这一战,先谋后打,伤亡很小,但不是没有!不只是王爷的近卫,那位小兄弟死了朋友。”那人看一眼叶星辞,口吻愈发激愤,“末将的亲弟弟,还有一起长大的伙伴也战死了!末将是打头阵的,麾下折损了几百人,重伤无数,都是年富力强的精兵啊!”
  他默了一下,心一横,说出狂悖之言:
  “末将听闻,齐国公主乃绝代佳人,与王爷伉俪情深。这固然是一段佳话,可有一句话,末将死也要说:王爷该提防枕边人!”
  在场者愕然相顾,杨老将军朝旁人使个眼色,示意将那人架走:“放肆!敢公然攻讦王爷,你疯癫了!”
  叶星辞像挨了一顿拳头,强撑着没有踉跄。很多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在他们眼中,他是公主的陪嫁,理应出言维护公主。
  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当初舌战楚献忠等人的思辨,荡然无存。
  罗雨目光一凛,当场拔刀,被楚翊拦下。
  “慢,本王也有话要说!”
  楚翊死盯出言不逊者,脸色阴沉似隆冬的雪夜。他深深地呼吸,却压不下额角暴起的青筋。从喉咙滚出的话被怒意灼烧,却寒意逼人:“诸位都有类似的疑虑?”
  众人惊惶否认。
  “没有不透风的墙,削减军需是重大的战略调整,走漏风声很正常。”楚翊冷冷扫视一周,“兵部、户部、五军都督府的官吏,边军的将领,都可能通过细节猜出,进而出卖情报。”
  杨老将军随之点头。
  楚翊拍案而起,怒指那名将领,话锋如刀:“而你,却将矛头对准本王的爱妃!你只听说公主貌美,就认定我被美色所惑?你可曾了解公主的为人,知道他为我付出了多少?他是我的臂膀,时刻替我分忧。他会为我奋不顾身地挡刀,遇险之时,他会将活下去的机会留给我!”
  叶星辞抿唇垂眸,泪珠悬在下睫。
  楚翊从未如此愤怒,怒气激得他浑身发抖,吼道:“带下去,打二百军棍!”
  第272章 小两口拌嘴了
  那人的上司张了张嘴,不敢求情。王爷气成这样,行刑的肯定不会留情。这一顿棍子吃下去,必死无疑。
  罗雨怒冲冲地挽起袖子,说自己动手,打不死他算自己没吃饭。
  “九爷,算了。”
  叶星辞低声开口,嗓子有点哑:“他是个粗人,死了兄弟朋友,又刚从战场下来,一时冲动情有可原。他打头阵,有陷阵之功,功过相抵吧。”
  见终于有人求情,旁人也出声附和。
  楚翊两腮绷紧,渐渐敛起怒火。闭目半晌,他平静地抬眼:“这次,暂不追究。现在,继续商讨战俘的事。”
  夜幕垂落,楚翊一身布衣宿在城外,搭了个小小的灵棚,陪小五为朋友守灵。
  罗雨也在烧纸,一语不发。郑昆话不多,在他以一敌四的嘴仗中很少开口,也没什么主见。王妃在时,听王妃的。王妃不在,就受于章远和宋卓差遣。
  不过,在王府巡夜时,郑昆总是很认真,也不抱怨。
  纸钱的残烬被风卷着,打着旋,围着火盆舞动。小五平静地用木棍拨灰,火光映着黑眸,那里正悄然发生某种质变。
  楚翊看得出来。
  一路走来,小五愈发强壮聪慧,但直到现在才真正长大。他的身上,少年的影子逐渐远去,一个男人阔步而来。还没刚强到顶天立地,但早晚会的。
  军议过后,直到此刻,楚翊不曾问一句:小五,你有没有将机密透露给江南的什么人?
  他没有一丝怀疑。
  也不想给小五再添一丝伤心。
  朋友战死他乡,小五已经够伤心了。
  “逸之哥哥,关于将来如何制约喀留人,我有个想法。”小五在于章远他们的啜泣中淡淡开口,却不是缅怀朋友,而是献策。
  楚翊为他的沉稳吃惊,随即点点头。
  “一百多年前,江南群雄割据。”火光在少年开合的红唇上跳动,“有两个小国相邻,视彼此为劲敌。有谋士给甲国的君主出主意,从乙国高价收购野味,同时低价在乙国倾销粮食。乙国人不愁吃喝,纷纷弃田狩猎。待时机成熟,甲国忽然不再收购野味,也不再低价卖粮给乙国。这样一来,乙国粮价飙升,百姓纷纷迁居至甲国,不战而亡。”
  楚翊叫他说下去。
  “我想了一招:我们可以从喀留大量收购旱獭。”少年眸光闪烁,“这东西吃草,而喀留人畜牧为生,大量饲养旱獭,就没有足够的牧草饲育牛羊。我从书上看,旱獭会吃草根、挖洞、破坏土壤。只要一两年,草原会沙化,风一吹就散。喀留人失去赖以生存的草场,将永远无力闹事。”
  这小子聪明得令人心惊。
  楚翊略一思忖,否定道:“这是绝户计,不能用,到头来苦的是百姓。”
  “可是,百姓已经靠着卖旱獭致富了啊。”
  “致富?”楚翊嗤笑,“官府会提高赋税,把钱收走。牛羊又少了,根本没法活了。权贵呢,还是该吃吃、该喝喝。我们只控制草场,但绝不能毁坏,这样反倒生乱。”
  叶星辞了然,又将一沓纸钱放入火盆。火势弱了点,又窜上来。
  “今天你生气了。”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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