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65节
帝师吴正英始终不语,只留心听着,啜饮香茗。
“万一,与齐国人协同剿贼时起了摩擦,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庆王把玩着手串,瞟一眼楚翊。
“人人都怕担责,那就做不成事了。”楚翊握紧圈椅的扶手,口吻干脆,目光坚毅。他的这句话,令吴正英抬了抬眼。
“你是南齐的女婿,一家人好说话,不如你去办吧。”庆王慢条斯理地将他推上风口,还特意强调他独特的新身份。若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只会坐而论道。
不做不错,多做多错,庆王是想让自己犯错。楚翊心如明镜,却毫不迟疑:“好,我去。”
“九爷不避艰险,老夫感佩交并。”沉默的吴正英终于开口,随后躬身告退,说去陪皇帝读书。
议罢今日的事项,楚翊请袁鹏留步,问他吏部对李青禾的考核如何,是否会委任官职。袁鹏笑着反问:“王爷没问过他吗,他不是你的人吗?”
楚翊从容道:“没有你的我的,都是朝廷的臣子,我很多天没见过他了。”
袁鹏说,李青禾已重新起用,正在户部观政。拟任员外郎,不日上书请准。袁鹏表情淡漠,也没对李青禾作出评价,但从结果来看,无疑非常欣赏此人。
将李青禾安排在户部,正合楚翊的心意。他舒心一笑:“去翠屏府的时候,我想带着他,请皇上赐他个钦差的身份。”
袁鹏诧异:“他一个文官,懂剿贼吗?”
楚翊笑而不答。没想到,袁鹏没像从前一样离开,反而主动问起他的生活:“王爷新婚这一个月,反而更加勤勉,经常在光启殿从早待到晚,甚至还修理了家具。大家都说,九爷忧公忘私,绝代佳人也撼动不了你的克己奉公之心。”
克己奉公?我差点被“佳人”克死,而对方的确是个公的。楚翊心潮起伏,表面淡然:“是王妃叫我多操心国事,不用一直陪他。”我只是不想在家呆着而已啊。
“王妃真是格局旷达。”袁鹏笑了笑,口吻也较从前亲近多了,“说实话,皇上准了王爷半月假,而你新婚两天就来理政。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做样子给别人看。如今看来,我不该以己度人。”
楚翊不置可否,只是谦逊地微笑。能让袁鹏对自己青眼相看,也算因祸得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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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
如玉龙鳞甲,飘絮飞绵,碎琼乱玉。
叶星辞看呆了,抖开手帕去接雪花,凑在眼前。六角的形状清晰可辨,精妙的镂空纹路纤毫毕现,片片不同。他笑着冲出避雪的亭子,张开红色斗篷在雪中奔跑,像一簇乱窜的火苗。又仰起脸,感受凉丝丝的痒意。天上肯定住着好多雕刻雪花的匠人,此刻正忙得热火朝天呢。
“公主,肉烤好了!再不来就没了!”于章远喊道。
“来啦!”叶星辞跑回亭子,抖了抖斗篷上的雪,与大家挤在一起,围炉赏雪、烫酒、烤肉。别人都称他“王妃”,同伴们仍喊他“公主”。
他更喜欢后者,前者会刺痛他,因为他的“婚姻”名存实亡。
木炭透出熔岩般的光,每个人的脸,都被炭火映照得暖融融。偶尔飘来一片轻盈的雪,还没落下,就在半空消融了。铁篦子上,大片的牛羊肉,猪五花焦灼难耐地翻着身,腾起阵阵焦香和油脂香。滋啦——牛油滴落木炭,激起火花和喷香的油烟。
“来来来,吃吃吃,等会儿焦了。”叶星辞将肉片沾点盐和香料塞进嘴里,烫得噘着嘴抽气,“真好,下雪时一点都不冷。”
“雪融化的时候才冷呢!”子苓贴心地为大家斟酒。
叶星辞用筷子给自己穿了个肉串,边撸边道:“从前在书上看,‘草木之花多五出,独雪花六出’,今天可算看清楚了。”
“兆安那点碎末雪,见了这的雪,都得喊声祖爷爷。”说完,司贤猛地捂嘴。此等悖逆之言,被杖毙都算留全尸的善终。
“可被我们拿住把柄了!”云苓用雪白的指头戳着他,“你小子,敢跟府里的丫头乱来,我就把这话传回宫里去。”
司贤吓得连叫“姑奶奶”。
“管好你自己,别给我丢人!”叶星辞撕扯着烤肉,凶狠地瞪去一眼,像进食的小狼。自从搬入宁王府,好色的司贤如登仙境,迅速跟丫鬟们混熟了。
司贤嬉笑道:“我是最听话的,反倒是他们三个不服管束。”
“不是不服,我就是不习惯他那副派头。”于章远解释,“冷冰冰,硬邦邦,表情总像是别人欠了他钱。”
叶星辞回想起几天前的事,不禁大笑。
当时,罗雨对于章远四人说:“既然你们不服我,那大家比试一下,谁厉害谁做卫队长。”
谁敢跟他比武?于章远知道他不识几个字,机智提议:“打打杀杀不体面,我们比文的。书法,绘画,对对子,你选吧。”
罗雨淡淡反呛:“那王府进了盗贼,你当场写对联骂他吗?”
四个人四张嘴,愣是没想出一句反驳的话。
罗雨不耐地问他们比不比,四个一起上也可以,不上他就去忙了。他们只好讪讪道:“给你个面子,你先继续当着队长吧。”
子苓为叶星辞夹了一个烤好的鸡翅膀,柔声关心:“叶小将军,最近你跟九爷相处得好吗?”
叶星辞飞扬的神采顿时一暗,咀嚼的速度也慢了,支吾道:“不好不赖吧。他早出晚归的,天天不着家,也说不上几句话,就像睡在一个屋里的邻居。”
“九爷真是宅心仁厚,一点都没为难我们。我还以为,要被打个半死呢!”福全由衷感激,“不得不说,叶小将军选人的眼光真好。”
福谦喝着酒胡乱附和:“可不,男也怕嫁错郎啊。”
叶星辞苦笑一下。楚翊的仁厚和理智,反倒让他更受折磨,温水煮青蛙似的。他倒希望楚翊暴烈一些,哪怕揍他一顿,而不是成天躲着他。
那样,至少让他明确感受到楚翊的情绪,哪怕是充满恨意。人需要外界的回馈,爱也好,恨也好。朝水里丢块石头,就希望能看见水花。现在,他只觉得茫然、空乏。
他最怕的是,楚翊告诉他:我不再爱你,但也不恨你,我对你无感了。
第118章 旁观者清
酒足饭饱,子苓她们堆了个大雪人。其他人则打雪仗,互相朝领子里塞雪,欢声如海。
叶星辞枯坐亭中发呆,想楚翊的事,心里也白茫茫一片。想得烦了,就在雪中舞枪,银枪卷玉屑,红斗篷翻飞如火,出尘绝艳。
同伴们围观叫好,叶星辞凌空跃起,以一个漂亮的回马枪收尾,惊起簌簌玉尘。
他见子苓朝自己递眼色,又瞥向远处的假山。什么意思?他困惑的目光随之扫去,见一道鬼鬼祟祟的颀长身影正闪在山石后,隔着重重飞雪朝这边窥望。身披墨色斗篷,内着绛红朝服。
楚翊在自己家,怎么倒像做贼似的。
老子得当面锣对面鼓地问问他,为何一天到晚躲着我?叶星辞略作迟疑,快步跑过去,口中高呼:“九爷,你回来了!一起烤肉吃吧!”
楚翊惊了一下,局促地转身,仿佛听见的是:“一起烤你的肉吃吧!”须臾,他恢复镇定,扭头扫一眼那张近在咫尺,因奔跑而泛红的笑脸,冷漠道:“不了,我还要出去一趟。”
“你是真有事,还是不想在家呆着,不想看见我?”叶星辞很直白。
“真有事,我得去拜访李青禾,与他商谈要事。”楚翊先是避开少年几乎能消融飞雪的灼热目光,又坦然迎视,“我没有刻意躲着你。”
“那你躲在这干吗?”叶星辞朝假山的山洞里张望,“喂喂,李大人,你在里面吗?”
“你……我路过而已。”楚翊阔步离去,头也不回道,“晚上见。”
叶星辞瘪瘪嘴,举枪朝男人后心做个戳刺的动作。他目送对方,直到眷恋的身影完全被飞雪抹去,仍兀自伫立,盯着两行远去的足印。几片雪花融在他唇角,弥补了爱人缺位已久的吻。
正收拾炉具,有人来问子苓等人:“后门的人来报,来了个货郎,说送姑娘们定的丝绸帕子。”此人叫永贵,也是府里管事的。桂嬷嬷的小儿子,算是二管家。
是夏小满来了,叶星辞心口一紧。他不说是自己定的,是想尽量掩人耳目。也许,太子有急事?抑或下了什么命令?能有点事做也好,他现在是裤裆里撒盐,咸(闲)屁了。
子苓的脸色有点不自然,旋即笑了笑:“对,让他进来吧,我们挑一挑。”
永贵应了一句,正要走,又看向叶星辞,奉承道:“刚才王爷一回来,就让罗护卫四处打听王妃在哪。伉俪情深,真是恩爱!”
恩爱个腿,那只是做样子给底下看。叶星辞扯起嘴角,挤出一丝笑。
永贵很爱说话,又道:“王爷最近早出晚归,可就算再忙,也会和王妃一起用晚膳呢。”
也是做给你们看的,显得他是个好丈夫。不过,他不光跟我一起吃饭,还故意跟我抢肉呢。
不多时,家丁将夏小满领来了。
他的憔悴,令叶星辞暗自心惊。他肤色苍白,眼圈发青,嘴唇却依旧红得像涂了血。细看,嘴角带伤。纤瘦的身体背着箱笼,勉强撑起一件不合身的青色旧棉袍,走路时幽灵般晃晃荡荡,几乎能被纷飞的雪片压垮、击倒。
众人面面相觑,想去问候,又被他阴鸷的目光逼退。
叶星辞带他来到花园中最高的建筑,一座面阔、进深均为三间的二层楼阁,出檐深邃、四角翼飞。
叶星辞叫同伴们等候在一层,自己和夏小满拾级而上,来到二层落座。今天不冷,可夏小满还是瑟瑟发抖,叶星辞便叫于章远把凉亭里的炭火和热酒拿来。
喝了酒,又烤着火,他才不抖了。
“小满,你怎么了?”
叶星辞随意将手搭在夏小满肩头,不料被对方猛地打开,好像他手上有刺。因为消瘦,夏小满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目光幽冷且充斥着恐惧,如惊弓之鸟。
“你到底怎么了?”叶星辞不知所措地笑笑,又问一遍。
夏小满定了定神,露出一个惨笑:“来时路上,过江时,遇见一伙水贼。我被打了,手帕也被劫走了。还好,箱笼底下的夹层里还有盘缠,不然就得讨饭来找你了。”
“你伤得重不重?”
叶星辞没靠近,可夏小满好像生怕他来检查自己的伤情,慌忙裹紧衣襟连连摇头:“没关系的,一路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真是太险了。”叶星辞关切地打量对方。
“这些人穷凶极恶,我们那一船算是幸运的,没人被杀。听说,他们最近奸}杀了三个女子。”夏小满心有余悸,打了个寒战。
“这些畜牲!”叶星辞咬着牙握紧拳头,兀自愤恨半晌,才想起来问:“太子有急事?”
“没什么要紧的。殿下只是想知道,你成亲后的状况,就派我千里奔波。他可真够关心你的,是吧。”夏小满莫名地自嘲一笑,“你露馅了吧?宁王什么反应?”
“当时,他吓晕过去了。”叶星辞陷入回忆,苦恼地蹙眉,用火钳拨弄炭火,“我跟他说,我是个侍卫——我本来也是侍卫嘛。还好他年轻,换个岁数大的,可能就直接没了。前两天他还说,别人的老婆娶回家,像穿了暖心的棉袄。而我,是他的寿衣。有时候,他嘴有点损。”
夏小满抿起嘴唇,接着扑哧笑了,眸中闪着好奇的光:“你们睡一张床?”
“嗯……算是在同一张床的范围内吧。不过,他是在床前的踏步上打地铺。”
“打地铺?他可是个亲王哎!整座王府都是他的,他却在你脚下打地铺?”夏小满惊讶得失态,险些碰翻炭盆,怔愣许久才真挚道:“就算他对你不再有男女之情,但他心里有你,这份量并不比爱情轻。”
“也许,我们会处成兄弟吧。”叶星辞黯然,随后一愣:“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喜欢我的?我好像从没明着告诉你。”
“我又不傻。”夏小满莞尔,目光直勾勾地盯来,语气像是明知故问,“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叶星辞傲然昂头宣布,英气明艳的脸庞一派冷峻,“一点都不喜欢,我烦死他了。”
夏小满垂眸笑了,洞若观火,看透了一切。他正色:“叶小将军,现在你是大齐最高级的眼线,百年来从未有人比你走得更高、更深。你要襄助宁王,助他成为摄政王。只要他主理朝政,大齐的时机就来了。你要成为一把刀,嵌在这里,嵌在宁王的心口。这些,原本是公主该承担的。她走了,太子只好把重担交给你。”
叶星辞苦笑一下。
见他心情低落,夏小满宽慰道:“太子不会让你一直留在这。你在内率府睡的房间,太子从不许人乱进乱动,一直保持原样,等着你回去。”
回去?可我已经和曾经的敌人成了结发夫妻……忽然,叶星辞发现夏小满身边少了什么东西:“你的小松鼠呢?”
“被水贼丢进冰冷的江水里,找不到了。”夏小满红艳艳的嘴唇哀戚地颤抖,一手紧紧揪住前襟揉搓,来缓解剧烈的心痛,“它会游泳的!可是,我在岸边等了它好久,也没见到它。”他哽住了,目光由悲伤转为阴冷,狠戾地切齿:“早晚有一天,我要他们给小满偿命。”
那只小松鼠,或者说老松鼠,是太子捉住送给夏小满的,已经养了八年。叶星辞知道他有多珍爱,正欲安慰,却听他冷幽幽地开口:“别安慰我,也别怜悯我,那样我会更难受。借我点银子,我没有回去的路费了。”
叶星辞喊来子苓,叫她去拿银子,又对夏小满叮嘱:“你气色不好,千万歇几天再走。”
夏小满不置可否。
又谈了许久,互通有无。夏小满喝光了壶里的热酒,双颊晕红,眸光流盼,倚在椅背慢吞吞道:”叶小将军,你再给我讲一遍,那个小宫女和王爷萍水相逢的故事,我喜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