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从家庭里学到的就是沉默,沉默不会出错,只要不说话,他就不会错。
湛月清不喜欢吃黑松露,但谈母给他们做的午饭里,有时候会有这个。
有一次在学校里,他把黑松露和三文鱼都丢掉了。
那天大概也真是他运气不好,谈槐看见了他丢的东西,当即把人拉到教学楼后开始叨叨。
“你不喜欢吃啊?那你怎么不说?”谈槐蹲在他面前,“话说咱以后抬头说话行不?我蹲得蛋疼。”
湛月清:“……”
湛月清气得抬头。
“诶对,”谈槐打了个响指,“就这样……你还有什么不吃的啊?告诉我呗。”
湛月清摇摇头。
“……”谈槐气死了,特别大男子主义的说:“为什么高二了你也还这样啊?我现在是你未来老公——知道不?你对老公和朋友,是不能同一种态度的!”
湛月清耳朵一烫,别开眼睛。
教学楼后面的花园里有棵花树,不知道是什么花,落了一地的紫色花瓣儿。
他盯着地上的花出神,就是不和谈槐说话。
谈槐忽然叹息一声,说:“行行行你长得乖,你当小哑巴也有理……不过嘛,你等着,等你十八那天,我看你还沉默不。”
湛月清一呆,懵懂抬头,“什么?”
谈槐冷哼一声,把他扛起来,“好了回宿舍了,到你睡午觉的点咯。”
少年时代,这些动作稀松平常,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湛月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没多久,放了月考假,他去看妈妈时,在医院里遇到了一对夫妻。
湛母这几年住院越发多了,今天也是医生叫家属过来聊聊情况。
他爸打电话说,让他去。
医生屋里太多人,他排队等在外面,看到了一对互相搀扶着的夫妻。
妻子得了肺癌,没几年好活了,丈夫以泪洗面。
“死就死嘛,老娘啥时候怕过,等我死了,你不得再娶,你要是敢娶其他的婆娘,我变成鬼都要来日决你。”
丈夫抹着眼泪答应,让她不要太大声喘气,会难受。
湛月清愣愣的看着。
哦,原来夫妻之间大声说话是不会被打、被骂的。
可为什么他妈发疯的大吼大叫,他爸就要打呢?
湛月清看着那对夫妻,觉得自己像窥探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角。
他走进医生房里,推开门。
“你老婆这个是渐冻症,有遗传性的……”医生低着头,好像太累了,没注意到进来的是个孩子,“你有孩子吗?没的话就不要生了……”
医生的声音顿住了,看着湛月清,“你是谁?”
湛月清报了母亲的名字,说是她的家属。
……
他从医院出来时,已是晚上,下了大雨。
湛月清恍惚的走出医院,却在门口看见了沉默的父亲。
“你知道了?”父亲没打伞,站在雨里开口问他。
湛月清已不像小时候那样追着他跑了,也没看他。
“从一开始,我和你妈就不想保胎生你,因为你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父亲蹲了下来,像个吃人的怪兽,“如果当时能打掉你,我们家不会这么穷。”
湛月清呆呆的,却是抬头说:“是我让你射.的吗?你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有渐冻症的吗?那为什么还要孩子?你为什么不结扎?这不是我的错,这是你的错。”
湛父脸色变了,没想到他会反驳自己,当即抬手就要打,“你个小屁娃儿懂什么,男的结什么扎!”
湛月清已不是任他打骂的孩子了,跨过雨幕,奔向了谈家。
月考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事,湛月清敲开门时,谈槐正在沙发上听英语单词。
他走进客厅里,闻到了一股饭香。是谈阿姨在做饭。
“妈!!!”谈槐看到了他,扯着嗓子朝厅堂里吼,“晚上吃烤鱼吧!我不想吃黑松露炒饭了……”
谈母拿着个锅铲出来,看着像要打儿子,“你行你来煮……呀,小月清来了?那晚上吃烤鱼吧!”
谈槐:“……”
湛月清:“……”
湛月清又喝到了热巧克力,外面的雨夜好凉,可他心里和身体都很热。
谈母边打电话边让人送烤鱼,谈槐则又把湛月清抱在怀里,惯例吐槽:“好冰好冰……”
“冰就不抱。”湛月清难得的对他说这种话,“不要你抱。”
谈槐看上去却很惊喜,“你会说自己的需求了诶!”
湛月清心里灰败一片,想到了那个以泪洗面的丈夫,主动抬手抱住了谈槐的脖颈。
如果,他有一天死了,谈槐也会整天哭吗?
医生说渐冻症无法治愈,他目前可能只是没显示出,但也有概率会得这个病。
所以医生建议他父母不要孩子。
可那又如何呢?他还不是被生下来了。
渐冻症如同悬在头上的利刃,随时会落下来,斩他个遍体鳞伤。
如果他的生命只剩最后一刻,那他还是要这样沉默的对待谈槐吗?
他不能。
胸腔里的心脏在重重的跳动着,湛月清抱紧了谈槐,缱绻又低哑的喊:“哥哥……”
谈槐揽在他腰间的手瞬间紧了,喉间一动,若非顾及着母亲还在,他真想亲亲湛月清。
他们太专心了,没注意到,冰箱后,谈母拿着果汁,看到了他们。
湛月清十八岁生日前,是高二下学期。
这个学期里,他像寻常的小情侣一样和谈槐相处,有时间了就去医馆背医书,认药材。
他七岁那会被这个医馆的老大夫看中了天赋。
大夫姓徐,对他很好,就是有个喜欢养蛇的怪癖。
徐大夫在箱子里养了一条蛇,临近秋季,蛇下了小蛇,小蛇们扭动着、挣扎着蜕皮,模样难看得很,看上去很痛苦。
可不从旧皮里出来,它们就憋死了。
“月清,帮我看好这小蛇,褪下的皮要入药的……”徐大夫匆匆收拾东西,将一个u盘放进包里,又捋了捋头发,好像要去见什么人。
湛月清乖乖的点头,“好。”
徐大夫:“我大概凌晨三点回来,你不仅要看蛇,还要看着馆里的病人哦!饿了的话后厨里有糖糕,开火蒸了就能吃了!”
他出门了。
医馆里有十三个病人,湛月清一边守着他们,一边看医书,还和谈槐煲电话粥。
谈槐出去参加跨省的外语比赛了,白天比赛,晚上还要给他用外语讲童话故事。
湛月清边听边看自己的医书,一心二用,听着听着,谈槐突然问:“刚才小狮子叫狮王什么?”
湛月清受着外语浸染,本能回忆方才,脱口而出道:“daddy。”
电话那头,谈槐闷闷的笑了起来,他已快成年了,嗓音愈发低哑好听。
湛月清耳朵一烫,知道他在笑什么,想挂电话——
十七岁,总是什么视频都敢看的。
谈槐也敢什么都拿给他看。
“好了好了,别挂,”谈槐笑着哄,“不过这样叫其实也没问题,我差不多把你养大了……对不对?”
湛月清:“……”
湛月清:“滚!”
他挂了电话,摸了摸滚烫的耳朵,暗骂谈槐流氓。
外面又在下雨了。
徐大夫是冒着雨回来的,他回来时看见了湛月清,神色竟然有些恍惚,身体也跌跌撞撞的。
湛月清连忙迎了上去,一句老师还没出口,徐大夫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出去!快、快把所有人都叫出去——”
湛月清懵了下,“什么?”
砰——!
一声爆炸响了,炸得湛月清眼前黑了一瞬,他只觉得自己被人不断的推着,耳边是师傅断断续续的声音,“快、快出去……别让谈家的人看见你……否则你也活不了了。”
湛月清摸到了师傅身上的血,年纪尚小的他不明白徐大夫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警察呢?
“拿着这个录音带,有机会了就去找警察。”徐大夫面容带血,将录音带塞进他怀里,将他一把推出了窗户,“去,去了……再回来好好读书……到时候会、会有更好的老师教你,月清,你会有比这小地方更广阔的天地……”
徐大夫的医馆十分偏僻,后方有片树林。
湛月清还有些懵——上一秒他还在同谈槐说着狎昵的情话,下一秒,他就好像被扯回了残酷冰冷的现实。
老师在说什么?
“跑啊!!!!”
徐大夫叫他。
湛月清终于回过神来,朝着黑夜奔去。
这一夜也下了大雨,天际雷声轰鸣。
那条路朝着和谈槐家截然不同的方向,朝着这座小城不同的方向——
他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等他费尽千辛万苦回来时,只听到了医馆爆炸、所有人殒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