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午后下墓,这会儿日头已西,光影明灭,恰似应如是的心境,说什么往事如水、过眼云烟,世间有的是山重水复与画地为牢,而他上不得岸,也回不得头。
一行人很快入镇,县衙吏役尚不知严光的死讯,又为客栈风波后怕不已,整日都在街巷间巡逻,镇民们唯恐祸事缠身,纷纷关门闭户,倒是省去了麻烦。
来到明心堂外,武四娘上前推门,应如是扶着裴霁踏入其中,大堂略显杂乱,但无不祥血光,又见一人掀帘而出,正是脱去伪装的陆归荑。
夜枭卫办事只问结果不讲规矩,若无陆归荑在,明心堂的人难逃大劫,目下只是被关起来严加看守,听候审问发落,她又带人把这里搜了一遍,除了后院井下密道,别处并无机关,料想此间常有人出入来往,布置重重,徒增嫌疑。
她的脖颈上缠着纱布,口里还咬着一截,正要包扎手腕,听得大门处传来动静,掀开布帘一看,竟是应如是他们脱险而归,连忙迎上前来,未及开口,便听应如是道:“楼下可有干净的房间?”
陆归荑的目光落在裴霁身上,见其面浮潮红,隐现筋脉,忙引着他们到后堂去,应如是将人安放于榻,触其心口炽热如火,又摸背脊寒冷似冰,眉头皱紧。
“他发了急热,去后院找个可用的大夫来,再准备温酒、油灯、水盆和银针。”
值此关头,谁也不敢迟疑,东西很快准备齐全,大夫也找了来,瞧着还算年轻,为这般阵仗骇得两股战战,待看清病患模样,暗暗叫苦,诊脉后更为惊恐,道:“这、这是釜沸脉,恕小人才疏学浅,委实无能为力,换作师父在此,或……”
所谓釜沸脉,便如在釜中跳动的沸水,突有突无,浮而乏力,是为阴阳气绝之脉象,少有人能撑过三四日。
裴霁有此一难,正是拜单大夫所赐,武四娘面色大变,骂了句“庸医”便要抬掌,应如是出手如电,格住她的手腕往下一推,道:“求医问药,不可无礼!”
大夫到来前,他的左手一直搭在裴霁腕上,脉象如何,心中有数,复又道:“当务之急是泻热,医家有汗、下、清、温四法,依大夫所见,如何是好?”
见应如是没有发怒,那大夫心下稍安,斟酌着道:“人已昏迷,体外有伤,泄下恐损内腑,当以清法为先,小人拟一张泻火凉血的方子吧。”
第一百六十章
不多时,药方拟就,应如是过目无误,武四娘便盯着大夫去柜台抓药,留下陆归荑在此帮手,她隐忍片刻,哑声道:“此法真能起效么?”
应如是摇头道:“裴霁受三尸真气反噬,外热内寒,寻常的补泻之法于他而言有害无益,此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当下也只能一试。”
陆归荑见他脸上全无血色,仍未停下为裴霁渡气护脉,心中一紧,忍痛劝道:“你内伤不轻,真气损耗太过,必损根基,只怕他还没醒,你已经油尽灯枯了!”
应如是轻声道:“我将他带回来,不是为了让他死在病榻上。”
不待陆归荑再劝,他又道:“我也知道,你没有谋害之心,却是希望他死的。”
世道艰难,人命薄如纸,好人尚且不长命,何况是裴霁这样心狠手辣的鹰犬?这句话如同瓢泼大雨浇灌到身上,寒意由表及里,冷到骨髓中,陆归荑不敢动了。
应如是笑了一声,道:“莫怕,从前我也恨不能杀他,后来……”
身在夜枭卫,听令当今朝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们这辈子注定落不得一个好结局,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再去回味少年时尝过的甜头,也变为了血的腥咸,就剩下相厌相扶的这个人,若见其死,如葬半生。
“他死在这里,对你们也不见得是好事。”
陆归荑愣住,不等她咂摸出个中深意,应如是便道:“岳怜青呢?”
岳怜青若要逃走,早就可以趁乱脱身,但他答应了裴霁的条件,当真信守承诺,即便陆归荑为他制造机会,他也没有寻隙而遁。
在这个节骨眼上,应如是突然提起岳怜青,陆归荑不免多想,只得道:“有人怀疑他的身份,碍于手令不敢妄动,且让他去照看那些被营救出来的人。”
此番深入敌巢,救出受困者近二十人,多为本地镇民,身心受创,余毒未清,目下安置在明心堂后院,待情况好转些,再通过官府对外放出消息……这些事说来繁琐,着手去做更是麻烦,武四娘等人是不成的,岳怜青却能安排的井井有条。
陆归荑去找人时,他正好将这些人的名姓记录完毕,便连那些神志不清的,也写下形貌特征,以便日后寻根觅亲,得知这边情况,未有推三阻四,跟着来了。
应如是喂裴霁喝下一盏汤药,辅以内力透体推拿,汗是发了出来,人依旧不醒,武四娘在旁不知所措,门外还有两名夜枭卫守着。
见此情形,岳怜青便知棘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陆归荑,闲庭信步般走到榻边,唇边犹带笑意,看得武四娘恼火不已,却听应如是道:“小施主因何而喜?”
陆归荑生怕岳怜青口出幸灾乐祸之言,好在他回道:“我找着小虎了。”
何小虎是何寡妇之子,也是瞎眼老妪何三姑的亲孙,岳怜青应了何寡妇的临终哀求,又在何三姑家里借住数日,而今找到此子,总算能给生人亡者一些慰藉。
应如是听罢,轻声叹道:“你不负所托,是该高兴。”
“那你呢?”岳怜青扫了眼榻上的裴霁,“他要死了,你难道不该如释重负?”
此言一出,陆归荑大为色变,武四娘的刀几欲出鞘,屋里如有冰凝,岳怜青连眉头也未曾皱过,直勾勾地盯着应如是。
指下腕脉愈乱,应如是眉头深锁,听了这话本该生恼,怎料不怒反笑,面上亦似冰消雪融,缓缓道:“看来你对他的伤情心知肚明,也有救他的办法。”
除却裴霁自身,世上对《三尸经》了解最深的唯有两人,不知僧远在开平,岳怜青近在眼前,但裴霁是一清宫的叛徒,他恨之入骨,又怎会出手相救?
果不其然,岳怜青嗤笑一声,道:“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苍天无眼。”
“大胆逆贼!”武四娘怒不可遏,抬手一掌朝他面门劈去,陆归荑不及多想,屈肘将人往旁一撞,掌风掠鬓而过,截断一缕发丝。
武四娘本就对陆归荑不甚信任,见她出手维护岳怜青,快刀立时出鞘,携破风声当头劈下,陆归荑反手一抬琵琶,刀锋在琵琶背上砍出金石锐响,琴弦顺势缠绕而上,将其手腕与刀柄箍在一处,若要翻转挣脱,非得切肉伤筋不可。
两相对峙,门外的守卫正待闯入,应如是忽将手边空碗扫出,白瓷撞碎于武四娘的刀背上,震得陆归荑手中一麻,琵琶弦松,双双倒退,其他人也不敢妄动。
应如是冷冷道:“逞凶斗狠,意气用事,夜枭卫何曾有过这般规矩?”
武四娘受他气势震慑,不由愣在原地,陆归荑见机道:“此人既有救治之法,若是一刀将他劈死,又该如何另觅良方?适才情急,出手失当,还望见谅。”
被她推开的岳怜青已然站稳身形,冷眼旁观这一幕,应如是与他对视片刻,道:“你既然肯来,料想不是全无转圜余地,且说明条件吧。”
“让他们都出去。”岳怜青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道。
既已撕破脸皮,武四娘哪肯安心让他留下?却在此时,应如是朝她看来,四目相对刹那,仿佛昨日重现,他只字未言,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李——”武四娘瞪大双眼,嘴唇颤抖,仓促间改了口,“你不怕有个万一?”
“疑人不用,求医亦然。”应如是的目光转向陆归荑,“你去县衙办件事。”
他将那把钥匙抛过去,又说清了暗格机关,事涉尸人买卖,陆归荑纵使担心岳怜青,也无法轻忽不顾,只好领命而去,武四娘几经挣扎,到底是退至门外。
房门一关,屋里陡然寂静下来,岳怜青回到榻边,见应如是唇白无血,仍为裴霁传送内力,忽道:“我若乘人之危,你当如何?”
运功疗伤不比寻常,一旦中途撤劲,若非应如是丹田震破,便是裴霁心脉立断,却听他淡淡道:“无非是同生共死。”
第一百六十一章
岳怜青顿觉荒谬好笑,刺道:“好一个同生共死!你这做师兄的,对他可算仁至义尽,若是易地而处,他又会如何待你?”
裴霁蒙受岳汐燕救命之恩,却与岳怜青有杀父灭门之仇,不怪他怨愤难平,应如是无从置喙,幸而岳怜青早已过了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年纪,逼视着他道:“陈秋已死,任天祈的薄册可是落在你们手里了?”
应如是摇头道:“事败之后,陈秋自知逃走无望,将它毁去了。”
他受伤在先,又强提真气替裴霁护持心脉,撑到此时已是勉强,岳怜青窥出二人行气顺逆,突然出手拂去,抢在电光石火间将他们分开,左手推起裴霁上身,右手疾拈银针,蘸酒过火,取中腧穴,入针过寸,紧提慢按,一进三退,凉意随针渗入穴位,复又向上游走,昏迷中的裴霁微微张口,发出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