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小谢听了这说辞,不由在心中笑了笑,轻轻迈开脚步,在殿中逛了起来。
  只听无天缓缓说道:“国府强行迁人之时,我便在城西。”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所用手段,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赢妖道:“这……当年国府好言好语,好生相劝,城西之人若是肯听,何至于惹下此等大祸?此事若要怨怪,也该怨怪赢妖制肘于名声,不敢叫国府来硬的,以至于不得不如此行事。佛祖若怪赢妖,赢妖不敢辩解,但国府实在冤枉,还请佛祖明察。”
  无天道:“既是如此,又何必不许他们拿走自己的财物?那些钱财总是他们靠双手挣来的。”
  赢妖道:“当夜国府迁人,这些人还是要做钉子户,劝是劝不走的。国府为了尽快将城西的人带出传染区,不免粗暴了一些。那般情形之下,自然是不容他们拿什么了。等到后来,那一片都是危险的地方,也不能叫他们再进去,否则一旦染上病,可怎么好?总不能要钱不要命吧?”
  无天点了点头,道:“这也有理,只是既是国府将他们匆匆赶出来,难道就这样赶到大街上不管了?”
  赢妖道:“若他们早就听从国府的命令,又何至于此?佛祖,你或对此事不满,但国府对着这一众刁民,也是耗尽心力。当年下令驱散,他们不走,如今弄成这样,国府还要发钱发物予以安抚,这岂不是对百姓说:‘你们纵然不听命令、不遵法纪那也是不妨的,左右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国府不动手,你们只当没有这回事,真动了手,你们只消闹上一闹,不但无过,还有钱拿哩。’国府的钱是良民纳的税,用在这些人身上,岂不叫人心寒?”
  无天闻言,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他素来不善庶务,更加不善的便是这些对错之辩,所行种种不论是非,皆是出自本心。可也果如兰幽所言,他既身处其位,便要受这些问题的烦扰。
  过去一应琐事,都是兰幽替他挡下,如今他不过是略动了动管的心思,赢妖便有这一堆道理等着他。下意识的,他看向赢妖背后正在打量横梁上绘着的经变图的小谢,小谢似有所感,侧过头来看着他,轻轻一笑。
  她将双手抬起,左手伸平,掌心向上。右手竖起,食指、中指抵在左手掌心,既而逐一向前,互相交替,宛如行走的两条腿一般。
  无天看了一眼,忆起小谢和郁初光的话,正欲说话,却见小谢手握成拳,向下一挥,顿感福至心灵,摇头道:“你之所言,未免有诡辩之嫌。”
  赢妖闻言,不觉怔愣,随即道:“弟子愚钝,还请佛祖赐教。”
  无天说道:“国府拿百姓的钱财,是为何故?”
  赢妖道:“百姓若要安居乐业,少不得要又衙门维持,若有个天灾人祸,百姓反应不及,总要国府出面调度;再者世上之事,非是看上去那般简单,比如这地里的谷子,谷价太贱易伤农,谷价太高就会伤市,这时候就要看户院如何协调了。令百姓安居乐业、维护三界安稳,政出灵山,行政令者便在天庭和由国府。这些事,事事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做事的人,做了事自然是要有工资拿的,百姓交的税,就是用在此处。”
  无天道:“所以归根结底,这钱是为了维护三界安稳,令百姓安居乐业了?”
  赢妖道:“是。”
  无天笑道:“天悦不留城西之人,城西之人也拿不回自己的钱回乡去,如此进退不能,何以为生?一旦走投无路,必生暴乱。若有暴乱起,三界安稳何在?百姓如何能安居乐业?赢妖啊,你口口声声道,先前之错便是制肘于名,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不过是过去不愿人家说你行事暴虐,竟行驱赶之事。如今又怕人家说你太过仁义,居然将百姓的钱分给当初不听指令之人罢了。”
  赢妖万万想不到无天竟说出这一番话来。她自在黑暗之渊时便是无天的心腹大将,深知依无天的脾气、喜好,是绝不会在此等琐事上想到这般地步。此时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不免惊觉自己的佛祖已渐渐脱离自己的预知,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慌乱。
  她还在想要说什么,无天又说道:“城西那个地方我去过,又脏又乱又挤,说是猪窝,都未免抬举了去。若非走投无路,城西之人何以背井离乡,跑到天悦过这种日子?叫他们走投无路的,却不知又是什么?”
  赢妖在他麾下甚久,自然听的分明,知他口中虽道“却不知”,实际心中已然分明,当即不敢隐瞒,将天悦周边州府因事事因供给天悦为先,而变得难以自困沼中脱身之事说了一遍。
  末了,她放柔了声音,叹道:“想不到一别经年,佛祖的变化竟如此之大。原先似这等事,佛祖素不关心,都是军师带着人在料理。”
  无天见她老实起来,听她提起谢兰幽,目光稍稍缓和下来,叹道:“我在别院这些年,一直在想她。我与她之情谊非比寻常,却也想不明白,她一介大妖何以如此关心这些……落不到实处又无甚意义的事情。直到那日我听小谢与郁初光提起,天悦的繁华竟是周边州府之血所供奉,这才明白过来,以往我所见人间疾苦,就如这院中的野草,看上去一切分明,实则真正的问题,都在地下。不将它们理清楚,总能一时将野草烧尽,到了来年春风一吹,便又会复苏。”
  赢妖这才明白过来,在天悦别院的数百年中,除了养伤,无天竟一直在思念着谢兰幽。一想到谢兰幽死去多年,却仍旧影响着无天的一言一行,心中既愤恨难当,又暗暗庆幸。
  第193章 隐瞒 过去之事我不分辨,但如今,我待……
  无天乍听赢妖提起谢兰幽, 心中却是一阵刺痛。他不欲在旁人面前露出这等姿态,轻轻瞥开眼睛,恰巧看见小谢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 支手托腮看着他。
  无天猛然回过神来, 心中骤然升起几分厌烦,按耐着性子对赢妖道:“既然这些事情你都知晓, 缘何不闻不问呢?”
  赢妖听了, 不由侧了侧头,似是要向小谢那里看去,又生生忍住。无天只以为她顾忌小谢,说道:“你不必管她。”
  赢妖顿时一僵, 迟疑片刻,终是说道:“终究是……既无钱财,也无人手。当年军师执意要两党并行, 但……总有人不愿意如此,每每有甚要事,总是对党不对事……我到了这个位子上, 方知黑袍当日的艰难。”
  无天闻言, 沉默片刻,道:“兰幽曾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三界众生既赋权于你, 给你纳税交粮, 事事听候你的吩咐,你便理应护佑。若是不能,要你何用?”
  赢妖听得双腿发软,冷汗直流, 若非小谢在此,只怕要跪倒在地,连声求他宽宥。小谢慢慢站立起来,微不可查的向无天摇头示意,无天看在眼中,当即明白,不由深恨自己伤势拖累。
  小谢又摇了摇首,无天怒道:“你还道兰幽如何如何,哼!若是兰幽尚在,何至于此!”赢妖见他怒气越重,只是喏喏,不敢多言,半晌才道:“弟子非是辩驳,只是……弟子委实不及军师甚多。”
  无天听了,面上怒色稍缓,叹了一口气道:“天悦之事,你尽快处理,不要让我出手才是。”小谢上前一步,却是欲言又止,赢妖见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立时答应了。
  无天一甩袖子,出了偏殿。小谢拱了拱手,随之而去。
  无天走在前头非但不曾停驻,凡是越走越快,小谢只得一溜小跑追赶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寺院,走入楚玫藏身的树林。在林中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无天忽的停下脚步,一掌砸在一株松树上,那积年的老树生生受了这一下,顿时嗡声不止。
  小谢心疼的把他的手从树上扒下来,掏出手绢来替他包扎好,劝道:“不过就是出了个不忠之臣,何必如此?权势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无天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缓缓闭上眼睛,道:“自我出关以来,赢妖便处处试探,若说她怕我要回灵山佛祖之位,那也无甚稀奇。只是……今日竟连兰幽都搬了出来……”他沉吟片刻,向小谢解释道:“我并非被她的言语所激,只是突然想到一件旧事。”
  小谢见他面上异色深重,眉头一凝,不禁上了心,问道:“却不知是何旧事?”
  无天问道:“你可知黑袍此人?”
  小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无天奇道:“你到底是知还是不知?”小谢道:“若说不知,自然不是。只是他在我出师下山之前就死了,要说知道,还真不知道多少有用的。”
  无天道:“你知道他的死,那便够了。”他话中隐隐约约有几分森然之意,叫小谢想起一件旧事,心中好一阵发毛。
  当年她跟随元始天尊在昆仑山中修行,彼时师徒二人住在昆仑山间两间茅屋之中,原始天尊乔作山间散仙,对小谢这收到膝下的小弟子虽是倾力指点,却绝口不提阐教二字。
  便是小谢偶尔提及同在昆仑山中的玉虚宫,不是被打岔带过去,就是被一句“那等高门大户与我们有甚关系”给堵住嘴。直到有天她练习完辟水术回到茅屋,见到屋后隐约有人影晃动,便悄悄潜行过去,靠在墙跟上,听到屋后的人说话,才知那人影是师父和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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