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厉云道:“只怕不够。我方才听官差说,要从燕子巷一直封到泥巴尾。那样算下来,少说……有七八万人呢。”
无天惊讶道:“这么多人?”厉云点点头,局促道:“城西人受得挤,好多人只要一个地方睡觉就够了,一屋子里七八个人睡大通铺也不是没有。”
小谢稍稍思忖,便道:“那就先把老人和小孩安排过去。”她眼角瞥见一满面愁容的孕妇,一手托着大肚子,微微弯腰,另一只手吃力的摸着一小孩的额头轻声劝慰,心中酸楚难忍,道:“先安排孕妇和病人和幼儿,然后再安排老人、孩子和女人,你们这样的就留在最后,怎么样?”
厉云身边一男子闻言,脸上青筋暴起,怒道:“凭什么先弄他们?他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女人家家的有什么要紧,不就是怀了吗?”
厉云不待三人发怒,一抬手拦住那男子,说道:“老四,你虽是一人在此,可有弟兄是拖家带口的。大难当前,你不会想和弟兄们生分吧?”
老四脸色暗了暗,口中由自嘟囔不休,却总算是听出他话中威胁之意,不敢在说什么。厉云道:“你吩咐下去,叫大家自己排好序,先跟着郁姑娘走一批。我可有言在先,平日里吵闹也就罢了,这会儿谁敢胡来,就是不给我厉云的面子,日后别怪我不客气!”
那老四与旁人听了,皆连称不敢,喏喏而去。郁初光道:“我跟着他们去了,等安置下这些人就会来。”
小谢点点头,复又向厉云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我看这样,你们剩下的人按着次序,跟我去住客栈,能住多少是多少。我手上还有些余钱,至少把今夜熬过去。”
饶是无天情知小谢手中不缺黄白之物,听到她如此大手笔,仍不由咂舌。厉云迟疑道:“只怕这不好。”
小谢叹道:“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好不好,你倒想个别的办法出来。”厉云闭上嘴凝神细思,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他心知小谢已是帮了自己一行人众多,是决计不肯再叫小谢出手掏这么大笔钱的。
正当这口儿上,旁边忽有人迟疑道:“小……谢讼师?”
三人一起回过头去,见到来人,不由吃了一惊。
第185章 复发 小谢立即帮无天坐好,自己也盘膝……
这来人不是旁人, 正是白日里还与小谢在堂上唇枪舌战的监察司员白凤儿。
无天正因撑起阵法而心口疼痛,又对国府新做出的事情含怒不已,见了白凤儿心中登时起了迁怒之情, 正要拉着小谢离开, 却见小谢上前道:“白监察有礼,不知这么晚了, 白监察如何在此?”
白凤儿闻言, 面色微微发红,不自在道:“我听说此事,过来看看。”
无天没好气道:“看这种热闹,白监察闲的没事做了么?”他话音刚落, 腰间便是一痛,竟是被小谢拿肘子撞了一下,心中顿觉奇怪, 转头去看小谢。
小谢却没看他,只向白凤儿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道:“无天对外头的事情不太清楚, 如有得罪, 还请海涵。”见白凤儿不可置否,便将话题绕开,道:“国府行此事或有道理,只是如今天气严寒, 这些百姓没有安置之处, 只怕会有性命之虞,还请白监察多多相助。”
白凤儿闻言,面色不好,冷声道:“此事不归监察司管, ‘白监察’也是有心无力。况且国府之前三番四次下命令,只因没有强制执行,便不放在心上,如今的境况也是自找。”
厉云听了,心中大怒,上前怒斥她道:“你这女人好生无理!我们在家乡种田,所收所得岁末能有几文?病坊也好、学塾也罢,连屋里烧的煤、河里喝的水,但凡有个什么,统统要先紧着京畿之地用。我们拿血拿肉供养你们,如今在家里过不下去了,出来做些苦工贴补家用,到了你们天悦人的嘴里,竟成了外地来抢房子抢病坊抢学塾的寄生虫!可笑!”
他说到这里,不觉有些心酸,拿手抹了一把脸,声音竟有些发哽,道:“你去打听打听,这天悦除了老城豆腐大小的一块地方,别处哪里的房子院子不是我们这些穷鬼盖起来的?每日大街小巷里给你们送报送奶扫马路的、夜里给你们打更守夜的有几个你们天悦人?当年缺人用了,说什么天悦有我们才好,叫我们留在这里做工,现如今天悦建起来了,就王八脑子不记事,把我们叫穷鬼滚出去了!”
无天听了这话,心中也不禁发酸,从前如来做佛祖时,三界间便不乏将百姓当做驴子卸磨就杀的;如今做佛祖的是他无天的徒子徒孙了,这样的事竟还是明晃晃的发生了,当真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无论兴亡成败,苦的仍是百姓了。
只是他以为白凤儿听完这几句话,定是要拿出官威来给厉云这汉子颜色瞧瞧,哪知白凤儿却只转头向小谢道:“我虽是官员,却素不与其他官员公事私谈。这事不涉我监察司,‘白监察’管不了。白凤儿今日来此,只为一事:这里的事情在城中已经传开了,丹阳馆和其他一些地方的老板公开声明,若被驱赶之人无处安身,可去他那里住上几天暂避。”说着伸手化出一张单子,递给小谢。
小谢接过,速速浏览了一遍,大喜道:“好!光是丹阳馆在京畿内外,就有四十七家店,还有其他人愿意出手援助,这么一来大家总算是能暂安。”
厉云一听,竟等不及,劈手夺过单子,看了一看,立刻喊着老四等人的名字,匆匆离去。
小谢也不在意,反向白凤儿再三道谢。
白凤儿一抬手,道:“不必,这些人若是无处安身,必定出事,我身为官员,岂可坐视?不过分内之事,不需你这外人夸奖。”饶是如此,她的声音到底缓和下来,与在堂上咄咄逼人之态大有不同。
小谢叹道:“白监察将之视为平常,但这世上的官员若都与白监察一般,只怕今日也就没有这这等之事了。”白凤儿听了,面色一沉,冷声道:“休要挑拨!你别以为今日有这件事,我就会在堂上放过韦涅那个文贼!”
小谢笑道:“白监察放心,我不会这么愚蠢。小谢只是觉得,我与白监察之间,虽说杀气腾腾,倒也不过是因各自看法不同罢了,为个自内心之理而斗。这样的人,纵使不能为友,也不失为好对手。”
白凤儿听了,脸上微微动容,一双冰眸之中,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柔光。然而不过片刻,那光芒就消失了,她的眼睛又重新被冰封起来,声音复如高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皑皑霜雪之态:“有功夫对我用这些甜言蜜语,你还不如多去勾搭一下郁初光呢。告辞!”说罢扭头就走,气势绝尘。
小谢顺着她方才的目光看去,果见郁初光向她走来,不由叹道:“还真是好巧。”
郁初光走到两人跟前,问道:“方才那人是谁?怎么像是我来了,她就走了?”
小谢道:“白凤儿。”
郁初光奇道:“她来作甚?”小谢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叹道:“这人是个难得的好官,可惜脾气太拧,又没遇上什么好的引路之人。”
无天道:“怎么?你竟很喜欢她?我看她却很讨厌你。”
小谢叹道:“她不是讨厌我,她是讨厌所有和记者亲近的讼师,以及和讼师关系好的记者。”
无天猛地感到一阵火燎过心肺之处,急忙一面不准痕迹的引着小谢和郁初光向房屋在地上投下的阴影处走去,一面问道:“这是什么怪癖?”
小谢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觉得我和郁初光,为人怎么样?”
无天道:“很好。”
小谢又问:“那你觉得,讼师和记者呢?”
无天没有立刻回答,他一边试图暗暗压住似乎要复发的伤势,一面思考小谢为何突然这么问。过了一会,他谨慎的回答道:“我只知道,你愿意为弱者发声的讼师,郁初光亦然。你们都是很好的人,这一行有你们这样的人,很幸运。”
小谢道:“多谢你的称赞,只是……”她嗤笑一声,似是愤怒,又似是不屑,道:“这两个行当,既有我们这样的幸运,自然就有它的不幸。这世上哪一行都不缺败类,不缺藏污纳垢之事。讼师、记者,这两个行当也是。”
无天听明白了,他笑道:“既是如此,白凤儿也未免太小孩脾气了。”
郁初光摇摇头道:“她呀,刚出道第一个亲手经办的案子,是个虐童案。那么小的孩子,就因为多吃了一块指甲大小的肉,给自己的亲生父母生生拿针缝上了嘴。听说这还是轻的呢,总之,人给救出来的时候,都不成样子了。那两个牲口被她送到牢里吃了十年的牢饭,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联合讼师,找了个记者给自己的亲女儿泼脏水,想以此翻案。那孩子当初是她亲手救的,听说她还抚养过一段时间,你说,她能不恨那帮败类吗?”
小谢叹道:“迁怒之心人皆有之啊。我是觉得冤枉,可我不是不能理解。换了我是她,我还不一定比她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