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张元的书房第一眼看上去十分杂乱,倒不是张元日子过得糙,连书房也不收拾一下,而是东西太多,一个书架挨着一个书架,一摞一摞的书籍和纸挤着一堆又一堆的书。除此之外,书房内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一把宽大的椅子。
王璇抬头四顾了片刻,走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她将自己的身子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右手上中指和食指两指做出人腿行走的样子,在椅子的扶手上“行走”。
忽的,她的手停下,整只手臂抬了起来,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是一堆放在一起的成套旧书,整整齐齐的扣在书盒中,只留下泛黄的书脊背对着外面。
王璇站起身来,走到那书架边上,那书架离她并不算远,事实上,如果王璇像张元一样手长脚长的话,她大概在椅子上就能将将够得着书架上的书。
王璇审视了一下这书架,问谢兰幽道:“我方才指的是哪里?”
谢兰幽走过去,敲敲从上往下数第三排架子。王璇将架子上的书一本一本抽出来翻看,那大约都是家传的唐律,上面写满了前人的批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王璇皱起了眉头,想了一想,面上露出喜色,道:“弄错了,他比我高。”她回到椅子上,用同样的姿势坐下,遥遥伸起手臂,正对着那书架的第三排。王璇将头一歪,紧紧贴着肩膀,让视线和手臂齐平,她想像着她的手和张元的手一样长……
她抬头看去,是第二排。
她再次起身走到书架前,抬手将第二排上的书抽出来一看,脸上顿时一红。谢兰幽在一边看得好奇,伸头过去跟着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这本书外面写着大唐律第五卷 ,里面确实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妖精打架”。
王璇一阵尴尬,骂道:“什么东西。”将书重重地丢到一边,再去翻看,只见每一本都是外面正经文章,内中活色生香,王璇的脸被气得通红,却又无处发作,只好加快手上动作,一本一本的将书抽出来。
抽到中间一套装在书盒中的书时,王璇一用力,竟然未将书抽出,她立时上了心,微微踮起脚去看那书盒,同时手上一用力,一套四本书竟然跟着一起向外动了动。
王璇立刻将两只手一起摸上去,只觉触手处十分硬滑,不像是寻常的旧书。她一手放在一边,轻轻的挪动着书盒内的书,不一时,四本书出来了大半部分,她便将整个手掌伸到书面上,向内使劲夹住,将书从书盒间硬生生的拔了出来。
那书刚刚拔出,王璇的手便一沉,她把书放到书桌上,向谢兰幽道:“这是本假书。”
谢兰幽上前去看,只见那书四本黏在一起,翻页处被人用糯米水一类的东西糊的死死的,只留了一张封面可以翻动。她伸手掀开封面,才发现原来书肚子都被挖空了,里面放着用丝带捆到一起的信件,除了正常大小的,还有放在鸽子脚上竹筒里的传书。
谢兰幽和王璇对视一眼,王璇将那伪装过的假书翻个个儿,零零碎碎的秘密随着她的动作一一掉在桌上,王璇晃了一晃,只听“啪”的一声,一个陈旧的信封落在桌上,上面工工整整的写道:“韩兄亲启。”
王璇道:“这是刘子彤的笔迹!”
谢兰幽听了将那信封从桌子上摸过来,手指用力将它挤成圆筒状,将里面的信件倒出,拈起一看,只见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写道:
“韩琦吾兄:
子彤闻兄家庄院之中,有刁民租种兄家田地而竟不知感恩,以包天狗胆拒租,真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此等刁民,纵被埋于地下,亦不能抵其罪孽,而今竟有御史台御史陈远清,不务正业,听信风言风语,欲上书陛下,为此等不安于室之人出头,委实可恨。
子彤与兄同为冀州士族之后,岂能见此放荡之人肆意而为,诬陷忠良?故写此书信,请兄早做防范。
刘子彤”
王璇凑上去看了数眼,长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当年韩琦之父韩中伟掠夺民地,致使冀州百姓无以为生,激起民变,陈远清以御史身份弹劾韩中伟仗势欺人,逼死人命、其子韩璜、韩琦为官无道,助纣为虐、不堪大任。陛下震怒,将韩琦之兄冀州刺史韩璜罢黜,韩琦也受到牵连被贬官三级。我一直以为,这才是韩琦构陷陈远清的原因。现在看来,报复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掩盖住他们做的丑事!”
谢兰幽道:“刘子彤说刁民抗租,韩家将为首的活埋了以震慑其他人。谁料不但没有用处,反而因为手段残酷激起民变,皇帝自然是最不愿意看到民变的,韩家因此倒了霉。这件事情到这里原本能皆大欢喜,可陈远清却不肯罢休,还要继续追查。”
王璇道:“士大夫不事生产,全靠压榨租种他们耕田的百姓,抗租动摇的是所有士大夫的命根子,韩家所作所为,若不是手段过激,出了纰漏,大家只会叫好。陈远清偏要为那些刁民鸣冤,这是要端天下所有士族的命根子,难怪陈家平日也算有一二朋友,出了事情却无一人肯援手。会援手才怪!”
第83章 死生 “你心中有数,仍然要这样做?”……
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糊的窗子照进屋内, 谢兰幽接着那冷若冰霜的光看到王璇扭曲而癫狂的脸,她伸手试探着抚摸上王璇的肩头,压低了声音问道:“王璇, 你还会继续给曦乐打这个官司吗?”
王璇的眼睛向外突出, 额角上青筋几乎要暴起冲天,清丽的面容上尽是狰狞之色。她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打, 为何不打?先前我是为自己、为朋友, 如今我还要为了陈远清!陈远清!陈远清!”她反反复复的将陈曦乐亡父的名字念了数遍,面上竟留下两行清泪,斩钉截铁道:“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他挣回清名!”
说完这句, 她抬手抹抹脸,将桌上散落的各色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一收入怀中,向谢兰幽道:“我们走。”
谢兰幽点点头, 带着她出了门,像来时那样携着她飞上云端,回了土屋之中。
夜已深沉, 陈曦乐却还没有睡, 她熄了灯,一直在桌前望着低沉的天空,时不时的起身看看大门有没有关好。大约是第五十九次去看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疑惑:“你在院子里做什么?”
陈曦乐闻声迅速回过头去, 动作幅度之大几乎扭到了脖子, 收不住的笑容在她的脸上荡漾开来,道:“我在屋里呆着有些气闷,出来走走。”她见王璇脸上带着泪痕,忙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王璇看看四周, 低矮的土墙将院子和街道隔开,黑夜里静静的,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蝉鸣,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她轻轻道:“咱们回去说。”
三人回了屋内,王璇摸出火石,重新将灯点上,豆大的火苗在一片漆黑中亮起,渐渐照亮了整间屋子。王璇将信从怀中掏出,递给陈曦乐道:“你自己看吧。”
陈曦乐不明究里,接过那封略带温度的信件,拆开来对灯细读。她读着读着,眼睛已经红了。谢兰幽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头,陈曦乐伸手放到她的手背上,低声道:“我没事。”她踯躅了片刻,问王璇道:“我爹……我爹是这样死的,你还会替他打这个官司吗?”
王璇点点头,没说话。
陈曦乐道:“当年我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后来长大了,心中也有些奇怪。我家姻亲好友,在朝中也有不少,但是出事之时,却没有一人援手。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因,王璇,假使你替我家出头,也必定像我爹一样,不容于士大夫。天下所有的士族清流、大户富豪,都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王璇“嗯”了一声,道:“我心中有数。”
陈曦乐道:“你心中有数,仍然要这样做?”
王璇没去看她,转头望着似乎万古不变的长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家中有几亩薄田,一年零零碎碎,官府里、族里、要交七八成的税。那个时候日子很苦,但每年节下,总算是有点富余,能割块肉,包顿白面饺子吃。”
说到这里,她似乎发出了一声轻笑,“后来有一年,下了一整个夏天的大雨,地里收成不好,租子没有交上,衙役来逼、宗正来迫,我爹没有办法,只好把家中的田卖了。没有了田,只好去租族田,族田虽不要赋税,杂七杂八的名目又何曾少了?那年租子不过晚交了一月,我爹险些被他们打死,此后就落下了病根儿……至于族中胆敢有人抗租,那就更是死的死、残的残了。”
王璇说着,阖上眼睛,掩去眼中的泪珠儿:“我不是为了你,曦乐,世上难得有一人为我们这样的人说话,我又岂能辜负?今次之后,纵然粉身碎骨,也是我王璇的选择。”
陈曦乐听了她这一番话,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她上前握住王璇的手,吸吸鼻子道:“好,阿璇,今时今日,你我祸福同担罢。”
王璇听了,眉毛轻扬,向她笑了一下,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飒爽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