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沈棠又想起今日诸事,暗暗一叹,起身移步到东边书桌处,拿了冯溪临走前刚写的医案,递给他看。
  “你瞧瞧这个,看猜不猜得出缘由?”
  祁怀璟草草扫了一眼,瞧见“无名氏,落胎,高烧,声哑”诸字,随即皱了眉。
  “这是二哥院里的事儿吧?”
  沈棠默然点头。
  在这张医案上,冯溪在病因处画了几只螺蛳。
  她特意用朱墨着了色,红艳夺目,像血。
  当时,沈棠在鸣芳馆听她问起喂鸟的螺蛳,立刻想起了在乡下见过的红色苦螺。
  等两人从鸣芳院回了梧桐苑,她把丫鬟们打发走,亲自帮冯溪铺纸研墨写医案,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曾听人说,那苦螺虽毒,可若没吃进肚子,只是喂鸟时摸了摸,也无大碍。”
  其实,她心里早就有了个不好的猜测,不好妄下结论,又想问个清楚。
  果然,冯溪停下了笔,见左右无人,悄声低语。
  “正是。她一定是活吞了苦螺,而且不止一只,才会病得这般重。”
  沈棠心中大震,一时无话。
  冯溪一边勾画螺蛳,一边跟她解释。
  “城中少见苦螺,本地人也没有吃螺蛳的习惯,甚至鲜少有人认识这玩意儿,所以寻常大夫都查不出病因。我也是偶然在祖父往年的医案中见过一回……那位姨娘大约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苦螺有毒,能落胎,却不知道那玩意儿毒得这么厉害,若再迟几日,小命都没了。”
  冯溪耐心地画完苦螺的线条,又换了红墨,细细涂抹它的色彩。
  “沈棠啊,你说的真对,她家事儿真多。怀了孩子的人不想要孩子,怀不上的人总想要孩子……哎呀,真挺有意思的。”
  ……
  祁怀璟听沈棠说罢前因后果,一言不发,起身下榻,挑开铜炉,把那张纸丢了进去。
  一场隐秘而骇人的祸事,很快在火焰中燃成一片薄薄的灰烬。
  沈棠没阻止他,只是叹了口气。
  “这是冯溪的医案,她隐去了姓名,想着留个笔记,日后说不定能救人性命……”
  祁怀璟打断了她的话。
  “别管了!又不干咱们的事。”
  他见纸条燃尽成灰,这才回身坐好,又捏起沈棠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她。
  “棠儿,别掺和西院的事儿,只管好好过咱们俩的日子,记住没?”
  沈棠想点头,可他捏得太紧,她有些点不动,索性摇着头挣脱了他的钳制。
  “知道了!我一直都记得。今儿要不是冯溪被二表哥请去看病,我才不去呢!”
  祁怀璟松了手,瞧她的脸颊处被自己捏得发红,轻轻揉了揉,又顺便亲了一口,这才笑了起来。
  “记得就好。立冬媳妇也是心里没成算的人,偏你喜欢和她来往……罢了,日后她再来,你让白露从东侧的小门送她出去,少碰见西边院里的人。”
  沈棠有些怏怏不乐。
  “知道了。”
  祁怀璟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
  “今儿除了这事儿,还忙什么了?跟我说说。”
  沈棠想起自己露了一手绝活,又振作了精神,跟他说了自己要替冯溪整理医案的事情。
  眼看祁怀璟又开始皱眉,沈棠在他开口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不许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可这事儿我已经定下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我素日都不管你在铺子里的营生,你也不许干涉我定好的事儿。记!住!了!吗!?”
  祁怀璟当真是想说上两句,听见这话,只好闭了闭眼睛,示意自己记住了。
  沈棠松手前,还是不放心,又狠狠威胁了他一句,“这次若是再敢啰嗦半个字……”
  她低头看见刚跳上炕榻的猫儿,朝它努了努嘴,“……今儿晚上你就抱着阿珍,在这炕榻上睡吧!”
  祁怀璟斜眼瞥了眼那丑猫,咬着牙闭了闭眼。
  可沈棠刚一松手,他又开始说话了。
  “我觉得……”
  沈棠闻言起身,把猫儿塞到他怀中,扭头就走。
  祁怀璟笑着拉住了她的手,硬扯着她坐下,换了句话。
  “我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娘子若果真生了气,我宁可自己睡,也不能抱着这猫姑娘睡。”
  他嫌弃地弹了弹猫儿的小脑袋,阿珍“喵呜”一声,一下子窜远了,榻上转了一大圈儿,方才窝在了沈棠的腿边。
  沈棠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夫君,你俩尽管睡,男女是授受不亲,你们俩却无妨。”
  祁怀璟闻言一怔。
  沈棠招招手,让他低头附耳过来。
  “咱们家阿珍本就不是猫姑娘,只不过……然后它就……没有了。”
  祁怀璟听罢缘由,看了看窝在沈棠腿边的那只丑猫,一时想笑,又觉得太不地道……
  于是,他头一次主动叫了猫儿的名字。
  “阿珍啊,长得丑就罢了,你还……啧啧啧啧啧啧!”
  第71章 你们早点回去睡
  冬日渐深,刚冷晴了几日,又落了一场大雪。
  阿珍在梧桐苑里吃得好,睡得暖,又有一群小丫鬟逗着它玩耍,一日比一日长大,原本一只手就能托起来的小丑猫,慢慢得用两只手了。
  自得知猫儿的真身后,沈棠一直想给它换个新名,祁怀璟倒越叫越顺口了。
  “棠棠,咱家阿珍虽丑,也算是半条汉子。你总是左拥右抱的,这算不算齐人之福?”
  “……”
  沈棠头都不抬,随他胡说八道,依旧执笔疾书,一页一页整理冯溪的医案。
  自从接了这个差事,她长日埋头纸堆,整个东间都成了她的书房。
  她拿出往年帮爹爹编书校文的功夫,先把上千张医案粗粗看过一遍,分出大类,又在誊写过程中编出细纲,一边抄录文本,一边编制目录,渐渐把杂乱无章的医案,理出了井然有序的条例。
  这一日,祁怀璟早早回了家,见猫儿在门槛处扑雪,就顺手把它捞在臂弯中。
  “呵,又胖了些。娘子你瞧,阿珍原先有十分丑,而今长齐了毛,又长圆了脸,只剩下七分丑了。”
  没人应他。
  原来沈棠不在家,又被越夫人叫去说话了。
  近来,越夫人似乎开窍了些,心知祁怀璟不想见她,就隔三差五地把沈棠叫去郁金堂,只说让她陪婆婆聊天解闷。
  这一聊,不聊到夜深,绝不放人回来。
  祁怀璟外出归家,见不到沈棠,就得去郁金堂寻人,来都来了,越夫人就借机留下儿子一起用饭吃茶,再聊上好一会儿,才肯放小两口儿回去。
  好一招围魏救赵,这法子虽老套,却百试百灵。
  祁怀璟原本不想接她这一招,可沈棠越来越痴迷于整理医案,若是不去越夫人的院子,她能在书桌前坐上一整天。
  他觉得这样会很累眼睛,又实在管不住她,索性袖手旁观,任凭越夫人喊她去说话,也好歇上一歇。
  这会儿天色尚早,祁怀璟见沈棠不在,随手扔了猫,让丫鬟拿热毛巾来擦手。
  在等上茶的时候,他又把白露叫过来。
  “她今日在家都忙了什么?”
  白露常被三爷问这话,对答如流。
  “三奶奶自早饭后就开始写字,一直写到午饭时分。中午用了半碗饭,两块枣泥山药糕,喝了一盅茯苓鸽子汤,没午睡,逗了一会儿猫,又开始写字。直到半个时辰前,太太派人来叫,奶奶才停了笔,带上画屏一起去了郁金堂。”
  祁怀璟听罢,有些不满地皱眉。
  “吃这么少。”
  正说着,小丫鬟奉上了一杯紫笋茶,他一边喝茶,一边踱步到书桌前,瞧她近日忙活的差事。
  东间的书桌上,铺满了雪片般大大小小的旧纸张,上面全是冯溪的丑字,只有中间摆着一沓子又新又齐的雪浪纸,字迹娟秀飘逸,墨迹方干。
  今儿早上他走的时候,这沓纸才两指高,现在又高了一寸。
  祁怀璟把那一摞纸拿起来,像平日里清点银票似的,略略数了一下。
  “好个傻子,一日的功夫又写了这么多……也不知道累。”
  祁怀璟随手把纸放回到书案上,坐在沈棠常坐的椅子上,瞧着她灵动的字迹,心中又不安起来。
  果真,读经论史,泼墨理书,这才是她的强项。
  自两人成婚后,沈棠用心学做商户娘子,也常对他说,这门婚事让她觉得欢喜,觉得知足,觉得很快活……
  可他分明记得,之前沈棠学算账的时候,再怎么用心勤勉,学着学着总是忍不住皱眉,每每练了小半日,就要倒在榻上叹一会儿气。
  而今,她整理起这些文书,很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他心想,这分明才是真正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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