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玛姬在他怀里发抖,她吹了冷风,竟然无意识的呓语起来,冉阿让知道要尽快让她躺到温暖的床上,他抬起头,往园子里最近的一栋屋子望去。
屋子门口站了个老人,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冉阿让吓了一跳,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轻轻放下玛姬,一边朝那人走去,一边从他带出来的布袋子里掏钱。
“一百法郎!”他低声喊,“请给我们一个住处!”
那人一直呆呆地望着他,到了跟前,才吐出一句话:“啊!马德兰先生!”
冉阿让一愣。
那老人说话的声音已经哆嗦起来:“您不认识我啦?是您把我从马车轮子底下救出来,救了我的命,又给我介绍到这宅子里来的,您不认识我啦?我是割风哩!快进来吧!外边冷!”
冉阿让想起来割风伯伯,也就想起来把他介绍到圣安东尼区的女修院当园丁这件事。
他还记挂着玛姬,便赶紧把她抱到割风老头的床上,先烧了热水。
紧接着,冉阿让转过身,看着像条狗一样跟着他走的割风:“我救过您的命。”
“是,您救过我的命!”
“那么,”冉阿让说,“您这儿有几间屋子?”
*
克利夫特倚在板车边,看着古费拉克用沾湿的帕子给皮埃尔擦拭脸上的灰尘,面色沉沉,眉头紧拧。
“她没死。”他突然攥紧板车边缘,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不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古费拉克仍保持着半跪姿势,头也不抬:“帮我把皮埃尔抬到板车上去。”
他的声音蕴藏着压抑的痛楚。
当两人合力托起皮埃尔僵硬的躯体时,克利夫特恍惚间又想起玛姬在海边朝他微笑的模样,皮埃尔的面容几乎要与记忆中的玛姬重叠,他们两人的确长得相似,修长的眉毛,微微上翘的鼻尖,连唇峰扬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这对兄妹的骨相分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忽然觉得莫名荒谬,在此之前他弄不懂玛姬为什么非得到巴黎去,一想到她要奔向皮埃尔的怀抱便心头发胀,却不知她不过是想在亲人身旁罢了。
他分明不是蠢人,可一遇到玛姬,就昏了头脑,所有的理智便瞬间化为齑粉,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事实,也分辨不清玛姬的解释。
克利夫特忽然记起一件事。
“他们还有个妹妹,”他看向古费拉克,“她…”
“有人照看莉莉莲,”古费拉克终于站起身子,“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走吧,让莉莉莲送她兄长…”
他忽然顿住,转头看了眼边上穿着红裙的尸体,少顷才接上:“…最后一程。”
“玛姬也得来送。”克利夫特说,“我总得找到她。”
古费拉克欲言又止,眼前焦黑的尸体告诉他玛姬已经不在人世,可潜意识里又觉得并没有。
她那么聪明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么结束自己一生呢?
此时已经是查理十世颁发敕令后的第四天,波旁宫、巴黎圣母院、市政宫里插满了三色旗,一路上人们都在说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即将继位,听说这是个英明的君主,在他的带领下,工人和资产阶级将会得到更多的权利,法兰西一定会蒸蒸日上。
狭窄弯曲的小巷臭气冲天,老鼠在挂在竹竿上的破烂衣服下穿梭发出轻微窸窣的声响。
拐出小巷,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全都涌上街来,圣安东尼街凹凸不平的石头街道也出现了一缕微光,面包店老板拿出几个发霉的面包施舍给饥肠辘辘的人,面包碎屑掉落在地上被流浪儿和老鼠争抢。
破木板组成的门开着、厚实精美的木门也大开着,无论是喜是忧,这终归是所有人的胜利。
古费拉克勒停马缰的公寓门也微微敞开着,昏暗的门里传来一阵响亮的翻箱倒柜声和一连串的咒骂,这和与周边的大声嬉笑、唱歌、跳舞格格不入的诡异声音挑动了克利夫特的神经。
他跳下马,一把推开门。
一个五六十岁,尖嘴猴腮的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个掐丝珐琅木盒,正试图撬开它。
听见声响,她不耐烦地抬起头:“谁?个不长眼的!”
“老人家,”古费拉克有些意外,“这家住户人呢?”
“你找他们干什么?”老妇人怒气冲冲:“他们可是逃犯!逃犯!真是倒霉至极!”
克利夫特眼皮子一跳,快步在屋子里走了一遭。
屋子里仍然存留着生活痕迹,但并没有多少值钱的物品,除了那个掐丝珐琅木盒,老妇人就紧跟在他身后,一连叠地问:“你要干什么?租房子吗?我是房东!还是说你认识…”
一个小布袋忽然掠过半空,正好掉在老妇人怀里,她一愣,下意识摸了摸,里面窸窸窣窣的轻响,不用打开就知道值几十法郎。
她不说话了,只是转到角落里,试图打开她的木盒子,她翻遍了整个屋子,逃犯果然是逃犯,一点值钱玩意都不给她留下,还不如这个擅闯民宅的商人大方。
一楼的房间床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摆了一支烧了半截的蜡烛,看不出什么东西,克利夫特便转入二楼。
一扇挂着粉白色纱帘的小窗户就在正对着楼梯的小房间里,克利夫特像是想起什么,嘴角微微一弯,径直走进去。
他的目的过于明确,古费拉克莫名其妙地跟了进去,只见克利夫特在床褥上轻轻摸了摸,眉宇忽然舒展开来,但很快又是一片沉郁。
“怎么了?”古费拉克问。
克利夫特神色不变地收回手:“没什么,走吧。”
他走到楼下,加价五百法郎买下了房东太太手里的木盒。
第80章
圣安东尼街唯一的药店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由于革命的爆发,药店老板正在柜台后忙得不可开交,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柜台后打包伤药,眼角瞥见克利夫特进来,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伤口?要哪种止血药?”
“老板,”克利夫特环视了一圈,抬手亮出一张画像反问,“您见过这人吗?”
他顺手拿走了房东太太从警察署带回来的冉阿让的通缉画像,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老板百忙中抽空看了一眼,摇摇头:“没见过。”
他的回答倒是出乎克利夫特的意外,公寓二楼床褥上的血渍告诉他玛姬受了不轻的伤,如果冉阿让良心尚存,想必心急如焚地想为她寻医问药,那么圣安东尼街这家最近的药店就是第一选择。
但如果没有呢?如果没有,那又是什么缘故?
脑子里浮现的念头让克利夫特后颈泛起寒意,指节不自觉攥得发白,他喉头发紧:“…是因为再也不需要了吗?”
杜朗德神色凝重,走上前轻轻一拍他的左肩:“千万别这么想。”
他虽然热衷于学术,但对克利夫特了解甚多,一眼就猜中了他心中所想,有心安慰他,便道:“往好处想,或许根本没有到需要买药的地步呢。”
克利夫特回头看了他一眼,药店昏暗的烛火在深绿色的瞳孔里跃动,折射出一种奇异而癫狂的光彩,杜朗德心头一凛,琢磨出点心如死灰的意味。
一而再,再而三地错失玛姬的踪迹,几乎把他折磨得快疯了。
可杜朗德也不知道该如何宽解他,看着这个执拗的身影在圣安东尼街区的暗巷里反复梭巡,一夜下来,晨光熹微时,克利夫特的发丝已经被露水打湿成绺,疲倦地耷拉在额角,眼里满是红血丝,最终倚靠在墙边,低头点了一支雪茄。
这般景象堵得杜朗德胸口发闷,出于对好友身体的担忧,他忍不住开口:“你歇一会…”
克利夫特猛然抬头,眼底闪烁起死灰复燃般明亮的光芒:“警察正在整个街区搜捕冉阿让,他自然不敢出现在我们眼前,定然是带着玛姬躲起来了。”
如此,在药店里找不到踪迹也就情有可原。
克利夫特把雪茄丢到地上,用皮鞋碾灭:“走吧,先为皮埃尔送葬。”
盛夏的溽热催化着尸体的腐烂过程,革命仅仅持续了三天,整座城市的空气里就已经凝聚起尸体的闷臭味,皮埃尔的身躯已经慢慢肿胀,他们来不及等待玛姬回来了。
皮埃尔葬在郊区公墓隐蔽的一处斜坡上,坡上原本长覆盆子等各类青绿的灌木,如今都被连根拔起,与湿润新鲜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堆成一个小丘,小丘前竖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坟脚铺了一块石板,石板上刻了几行字。
皮埃尔冯索瓦吉许在此安息
1816~1830
最热情的朋友
最英勇的战士
最好的亲人
旁边鼓起的小包是柯尔容德雷特弟弟的坟墓,这座小坟是皮埃尔和冉阿让一起挖的。
格朗泰尔率先举起了酒瓶,他是所有人之中喝得最肆无忌惮的,直到现在仍然带着醉意,他踉跄着从人群最后挤到墓碑前,倾倒酒瓶往皮埃尔坟前一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