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贺承皱眉:“你只身来南州,青山城的人就不管你吗?”
  “这是我们青山城自己的事。与你何干?”说话间,贺承夹着剑刃的手指稍稍松动,陆晓怜像一尾机敏游鱼,找到机会,抬手一掌拍上贺承胸口,借着将他往后推的力道,将横秋剑自贺承手中抽了出来,灵巧脱身。
  为了夺回横秋剑,陆晓怜拍出去的那一掌用了三四分的力气,可她也没打算伤人,掌风里没带上分毫内力。可这轻飘虚孱的一掌,竟逼得贺承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得脊背抵到酒肆门框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陆晓怜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在附近听见少年与孩子争执,探头出来看时,正巧见到这人自酒肆里凌空而出,救下了那个孩子。能让“白雪三友”中的吴万里拍手称赞的人,能两根手指头止住横秋剑攻势的人,却被自己空无一物的一掌,生生逼退几丈远——
  这人,莫不是装的?
  江湖上行走,认剑,比认人容易。横秋出鞘,想必已有不少人认出她来。
  今年的试琴会,琴剑山庄连邀帖都没往青山城送,可见因为江非沉死在青山城,琴剑山庄已与青山城结怨。而她身为青山城城主之女,却在试琴会期间的南州城,当街持剑闹事,与人大打出手,险些一掌将人打飞,这事传开了,岂不是要让琴剑山庄在账上多记一笔!
  这人明明认得她,明明知道琴剑山庄与青山城的恩怨,明明武功高强,却要在人前装模作样,陷她于不义,究竟安的什么心?
  想到这里,陆晓怜又急又气,看着倚着门框的那人:“你这是——”
  贺承扶着门框站稳,偏过头去闷闷咳了几声,哑着嗓子打断她:“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没站稳。”
  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人动机不纯,陆晓怜没弄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犹豫着没有应声。忽而,她觉得身边光线微变,转头看去,竟是有人踏雨而来,落到她身边。
  来人是个与陆晓怜年纪相仿的男子,穿一身暗青色衣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兰芝玉树般在站在那里,不像是拿刀剑的江湖子弟,倒像是书坊里执笔墨的秀才。
  他向贺承拱手一礼,替陆晓怜应了他的话:“既是交了手,便不能说与我们无关。这位朋友,不妨借一步检查一下伤势,万一真受了伤,我们自然要负责到底。”
  很不巧,与陆晓怜并肩而立的这位,贺承也认识。
  不仅认识,还挺熟。
  这是拜在他师叔门下的师弟钟晓。钟晓与贺承一样无父无母,幼年便拜入山门,在最讨人嫌的年纪,两人结伴捣乱,是一起上房揭瓦,又一起挨打受罚的交情。
  贺承眼皮一跳。
  他出发来南州时本也有过预期,近日南州人声鼎沸,此行难免会遇见一些故人,只是他确实没有想到,竟会遇见与自己渊源这样深的两个人。
  可是贺承这趟来南州城,毕竟不是来找故人叙旧的。
  他暗自调息,压下经脉间翻腾的内息,勉强往前迈了两步,对着钟晓拱手还礼:“多谢好意,方才确实是我没有站稳,与这位姑娘无关。我没什么事,就不必麻烦二位了,我们就此别过。”
  贺承一边说着话,钟晓一边仔细打量着他,眉头越拧越紧。
  他虽与陆晓怜一般大,但心思比她细,只是一个照面便觉得眼前这个人说不上的古怪。这样一个稀奇古怪且来路不明的人,偏偏挑此时混迹南州城里,又偏偏要卷进与青山城相关的纷争里,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的南州城鱼龙混杂,像是一方池塘,将一滴水放回去,要再找到便难如登天。
  出于好奇,钟晓很想拦下这人多聊几句,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借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礼了一礼就转身要走。
  恰在此时,有一队穿着琴剑山庄衣饰的人疾步快走,朝这边过来。
  这队人训练有素,在酒肆门外站定,即刻兵分两路,一组人到街上客气但强硬地驱散凑热的人群,另一组则径直走进那间小酒肆里。
  酒肆里原本有也只三桌客人,因为刚刚的风波,贺承、吴万里和凤鸣山的那几个少年已经退到了门外,大堂里只有“白雪三友”中的李松、盛锦华泰然坐着喝酒。
  那行事温吞的店小二见到这波人,登时来了精神,轻车熟路地从柜台后摸了一块碎银出来,同李松他们说:“两位大侠,小店被这几位客官包场了,今日这顿酒算我们的,给二位添麻烦了。”
  此刻并不是饭点,他们也没点几样菜,坐在这儿,不过是喝酒聊天。
  虽说事有先来后到,但“白雪三友”早过了年轻气盛的年纪,既并不想生事,又想卖琴剑山庄一个面子,并未收店小二的银子,起身便走了。
  门外将走未走的贺承本来便是要走的,可没迈开几步,刚刚他救下的那个孩子就蹬蹬跑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哀求:“哥哥,他们都是坏人,你帮帮我们!”
  第4章
  “帮帮你们?”
  孩子求助的是贺承,可出声回应的人却是钟晓。
  自打卷入酒肆门外的这场是非起,钟晓就对这个顶着一张无表情“死人脸”的青年充满好奇,即便此时无缘无故地来了一拨琴剑山庄的人,也没能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因为全心关注着贺承,钟晓很轻易便听见了他身边那个孩子的话,也很轻易地从他微凝的眉眼间猜测他不会放任这个孩子不管。
  这孩子之前是被贺承救下的,自然是更信任贺承。发现钟晓偷听他说话,他不满地撅了撅嘴,往贺承身边躲了躲,抿着嘴唇不肯再多说什么。
  幸而,钟晓是同陆晓怜一起来的。
  漂亮的女孩子似乎有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果然,陆晓怜哄人就比钟晓管用得多。她在孩子面前蹲下来:“小弟弟,我们不是坏人,
  什么事需要人帮忙的,你也可以告诉姐姐呀。”
  可惜这孩子记仇,还记着陆晓怜刚刚冲着贺承拔剑的事,攥着贺承的衣角又往后退了半步,用力摇了摇头:“可是你刚刚打哥哥了!”
  贺承低头,好笑地看见陆晓怜脸上堆出来的笑意僵了一下。
  “姐姐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嗯,因为这个哥哥刚刚说你贺承哥哥的坏话,姐姐就是太生气了。”陆晓怜说到这里,下意识抬头看了贺承一眼,这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让人生气,她忍不住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的人无辜地摸摸鼻子,百无聊赖地想,陆晓怜眼里,贺承是好人,说贺承坏话的人是坏人,那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也觉得贺承哥哥不是坏人,对不对?”陆晓怜拉着孩子的手,压着声音告诉他,“那姐姐跟你说个秘密,你贺承哥哥是我师兄,我跟你一样,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说他是坏人,我也是不信的。”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缓下来,沉下去,接下去的话不像是说给那个孩子听的,倒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我要找到他,我要听他自己说。别人说什么,我统统不会信!”
  贺承好整以暇地看陆晓怜跟小孩子斗智斗勇,听了这话,轮到他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离开青山城时,什么也没有说,只留下了无涯洞外的一地狼藉。他早就做好沦为众矢之的的准备,也早就做好陆晓怜恨他入骨的准备,如今隔着一张胶皮面具与她重逢,相见不相识,却见到她坚定地选择要信他,要跟他站在一起。
  虽千万人,亦往矣。
  贺承低头去看陆晓怜,入眼是她如黑云般的乌发,发髻上簪着一支攒珠镶绿玉的簪子,漂漂亮亮,齐齐整整。
  他想起以前,十几岁的少年表达喜欢的方式总是很别扭,他那时候就常常捉弄陆晓怜,把人惹毛了,又要手忙脚乱地去哄。十几岁的贺承别别扭扭,也不大会哄人,不得其法,只会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咪一样拍抚陆晓怜,从头顶到脊背,把她新编的头发揉散了,简直是火上浇油!
  后来,还是陆师兄告诉他,想要讨心仪的女孩子欢心,不是这样的。
  再后来,他们就长大了,从两小无猜到两情相悦,总是水到渠成,贺承原本也以为他们会这样在青山城里安稳快活地过下去。
  可终究是天不遂人愿。
  此刻的陆晓怜比她之前每一次发脾气,都让贺承觉得棘手。
  她不是炸毛的猫咪,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黄牛,她不惜与世人对立,也要翻越山海去撞一撞那堵墙。她本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青山城里,山下人心险恶,世情凉薄如纸,她要走的这条路沿途风霜雨雪,尽是千夫所指,这些本是她不必承受的,她却为了他义无反顾。
  “你——”贺承眼睛发烫,声音发哑,“你就这么相信他?”
  陆晓怜毫不犹豫:“是。”
  “为什么?”贺承抿了下发白的唇,狠着心说下去,“我听说,你的大哥陆兴剑那日也死在青山城无涯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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