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赵医生开完了药单,打出来,递给患者,抬头问:“63床怎么了?”
  “……自述左腿剧烈疼痛,初步怀疑创口内侧已经感染。”
  赵医生先同他们道:“你们按这个单子去药房拿药就好,一周内没有感染,就不用来复查了。”
  宁瑰露接过单子,道:“谢谢。”
  在转身时,她听到身后有人不太确定的、难以置信地叫她:“小露?”
  她抬头看去,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李骧。
  这里是外科,撞见他倒不是什么很巧合的事情。
  她不躲不闪,扬了下嘴角,没事人似的同他打招呼:“挺巧啊,今天你值班?”
  李骧的视线在她和庄谌霁身上扫了两遍,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声音里多了关切:“怎么来这里了?受伤了?”
  “二哥煎鱼把手烫了一下,我带他来看看。”
  见伤到的不是她,李骧微微放下心,目光再次扫过庄谌霁,勉力想要忽略他们握在一块的手,在心里自欺欺人般地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他开口道:“你爷爷的事情我知道了,前天在医院看见你,你当时……可能没注意到我。你最近还好吗?”
  “老爷子今天已经下葬了,依照遗嘱一概从简。”她笑笑,说,“老爷子爱清静,就不用那么多人送他了。”
  李骧还想说的话就被她这一句抵回去了,他苦笑了下,知道这个话题延续不下去了。他往前一步,道:“我们能不能……”
  没让他把话说完,庄谌霁握着宁瑰露的手一拉,将她牵到了自己身后,往前一步和李骧对峙着,他微笑,慢条斯理道:“我和我女朋友还有事,要先走了,李医生也很忙吧。”
  “女朋友?”李骧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合唇时竟听到自己牙关也在颤。
  他真蠢,实在太蠢了。早该发觉他们之间的氛围绝不是兄妹之间应有的暧昧。从见到这个人第一天起,他心里就像轮胎碾过小石子似的咯噔了一下,所以才会在后来追问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说的,他就信了。
  他没想过,她会骗他。
  “小露……”
  李骧笔直的目光看向她,眼里是无尽的哀伤和最后的希冀。
  被前后夹击,挡在她身前的这位还是一大醋坛子,宁瑰露已觉不妙。
  她没有让外人看笑话的习惯,伸手抵了抵庄谌霁的后背,道:“有话出去说。”
  赵医生吃了这么大一口瓜,此时瞠目结舌,目光在他们三人间不断来回游走,意犹未尽地目送他们三人前前后后出了门。
  把两个人都领出了诊室,宁瑰露先面向庄谌霁,道:“我和他去聊两句,你在这等我,行吗?”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脸颊绷紧,质问:“你要和他走?”
  “什么鬼话,说两句话而已,这几天他给我发的消息我可都没回。别疑神疑鬼的,行吗?”
  有外人瞧着,她多少有点心烦,语气也就重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李骧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心头一片凄楚苍凉。
  将庄谌霁安抚下了,宁瑰露提步走过李骧,道:“小李同志,过来聊两句。”
  他看庄谌霁一眼,从他眼里只看到沉静如冰的情绪。
  他还是太年轻,情绪遮掩比不过一二。此刻燥热的火、烦闷、不解、哀怨,种种情绪一概涌上,像浪潮般劈头盖脸袭来,打得他浑浑噩噩,晕头转向。
  宁瑰露带李骧走到了安全出口。
  她摸了下兜,从裙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拨开盒盖,递给他,先开口问:“吃吗?无糖的。”
  他浑浑噩噩地摇了下头。
  宁瑰露边拨出一粒糖抿进唇,抵在舌下。
  她环抱手臂,单手拨弄盒盖的声音“咯嗒”作响,就像反复按着打火机。
  李骧不知怎么开口,好一会儿,才没话找话似地说出一句:“你戒烟了?”
  “也不算戒了,偶尔没带,也少抽两根。”
  他苦笑:“是他管着你吧?”
  宁瑰露没否认,泰然一笑:“这
  么明显啊?”
  “你对他很特殊,我早该看出来的。”他又喃喃说了一次。
  宁瑰露还没接话,他微微提一口气,迅速整理好情绪,冷静说:“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吧?”
  “嗯,应该是有段时间了。”
  她点头肯定,黝黑工整的裙面,剪裁干净利落,衬得她身姿挺拔且俊俏。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穿裙子,不温婉,不柔和,但就是叫人挪不开眼,她这样的气质实在罕见。
  是一种由内而外地松弛、自信,浑然天成的气场。
  她不是供人观赏的兰,是崖柏,是青松,做不出供人品头论足的姿态,无论旁人喜不喜欢、也无论其他人如何,她始终秉持自己的姿态。
  错过了,他再不会找到第二个“宁瑰露”,他仍心有不甘,的的确确太不甘。
  “那天约好了和你吃晚饭,临时手术没有赴约,你是因为那件事,所以生我气了吗?”
  他往前一步,想站得离她更近一些。
  宁瑰露微微扬眉,侧头凝思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提的那件事,“啊,那倒没有,那天我也有事。”
  “那是我其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讨厌了吗?”他又问。
  她一耸肩,笑着说:“也没有。”
  “那我能知道为什么你不联系我了吗?”
  她牙齿轻碰,咬碎了那一粒薄荷糖,“咯吱”一声响,清新的薄荷清香从她唇齿间逸散,逃进了他的鼻端,她舔了下唇,说:“前段时间家里事多。”
  在撒谎。
  他平静地判断出。
  “我知道。你大伯母也说你忙。”他玲珑剔透的眼睛看着她,不同她吵也不同她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似乎只要是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听进耳里。
  她叹气:“那没别的原因,就是忙。”
  “这是给我的理由,还是拒绝我的理由?”他再一次温和问。
  谎话说多了也会心累。
  和辜行青不一样,李骧毕竟是进社会的成年人了,他冷静、理性、谈话掌握节奏,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
  她避而不答,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干脆结束这次谈话,她道:“工作去吧,小李同志,咱们俩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他的追问并不急迫,缓缓的,温和的,那双烟雾缭过似的眼睛里一片澄澈,叫人觉得不该拒绝他温柔的请求。
  “你很好,是我不好,我不想欺负你。”
  “什么样的欺负才算欺负?你说过要看我表现,晾着我,不理我……我该把这当做是考验,还是,欺负?”
  他同她站得太近,而她并没有要后退的意思。他低头,看她那双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眼睛。她眼里映照着他的面容,是暗调的,冷质的,是不加感情的审度。
  他时到今日才彻底正视她的冷漠和无情,可他已经深陷其中,已经太晚了。
  “如果你觉得我欺负了你,那我向你道歉?”她仍是耸肩。
  他摇头:“我不需要道歉,我只想知道,我完全没机会了吗?”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地笑了。
  “笑是什么意思?”
  他不放过她脸上一丁点情绪变动。还试图从她的神情里找出她对他还存有心软和好感的证据。
  笑是想起了不久前大放厥词,被某位当事人当场抓包的尴尬场面。如今人就站在门外,她那满嘴跑马的说辞也只能遗憾压在心底,拿出认真的态度来。
  她说:“小李同志,按理来讲,人和人之间的事都不能说得太绝对,但你结婚那天,我一定给你包一份厚礼。”
  这已经是毫无转圜的拒绝。李骧那二十多载修养维持起来的面目也险些溃堤。他声音喑哑:“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长得不好,不讨你喜欢?还是工作不好,太忙了?又或是我身上什么地方你不喜欢?你能告诉我一个答案吗?”
  他这样处处得体,叫人挑不出不是的人,这样低声下气地向她讨好、索爱,就是铁石心肠,也会有一瞬的柔软。
  宁瑰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李同志,实话说,这些天相处下来,比起情侣我们更像朋友,我们俩走下去的可能确实不大,糊糊涂涂在一起对你是种伤害,我不能那么自私地耽误你的人生,趁现在一切都来得及,我先做那个坏人,只能让你伤心了。”
  瞧,她把人心伤得七零八落,仍能坦然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倒让对方想要诘问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将话已经说至这个程度,周全了他所有颜面,再锲而不舍下去,已不是君子的作风。
  他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胸腔内滚烫的温度,他望进她那双多情的眼睛,即便是告别,她也能拿出温和的眼神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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