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床榻上已经褪色变形的衣裙被人铺平,连一点细微的褶皱都被轻轻抚平。计枵用手把盒子里的灰一点一点捧出来,均匀地洒在衣裙上,生怕漏掉半点。
“什么时候这种变态全都消失了,天下就太平了。”洪钟边看边做评论。
骨灰尽数放好以后,计枵把抢来的琴从墙上取下来,平放在床前的案几上准备弹奏。
琴音响起,姜泠以外的几人齐刷刷捂住耳朵——别人弹琴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1]”;这位仁兄弹琴却是粗弦处如锈锯拉朽木,细弦处似厉鬼吊嗓,实在叫人不敢细听。
“弹棉花的都比这好听!回头儿人真活过来了,再一听见这东西,当场又死过去了。”说书人如是说。
姜泠默不作声,只站在一旁听师父留下的一把好琴被折磨出不成曲调的音律。
也不知计枵是怎么能沉浸其中的,只见他越弹越投入,最后索性一脸陶醉地闭住眼睛,完全不顾听琴人的死活。姜泠几度欲言又止,只是时机未到,她只好先忍耐着。
奏琴人的十根手头越发忙活,表情也越来越痴醉,虽然没有琴谱对照,却仍能大概从琴声的大小高低来辨别一首曲子的高潮处。计枵正自我沉醉在琴声中,也没能留意到眼前人蹑手蹑脚的动作。
早在被绑缚起来的时候,姜泠就想到了一些事——在她幼年不想好好学习的时候,师父总爱讲些离奇故事来缓解她的抗拒,这其中就有一种关于重塑亡魂的故事。
具体细节她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是搞破坏的方法记忆犹新。按照师父的说法,以琴塑魂的关键在于琴声要流畅完整,不可间断。一首塑魂曲的高潮往往是最关键的,如果这个时候被人以外力打断,那么整个还生的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姜泠起初是想要把那一床骨灰全扬了,她平时最讨厌被人威胁,偏偏计枵却一而再再而三用熟人的安危威胁他。但同伴身上的傀儡术没解,她还不能这么做。于是便改变策略,把骨灰用那件衣裙迅速包好,揣在自己怀里。然后再把卫斯诚和洪钟身上的绳子解开,绑到了几个熟人身上。
塑魂曲的琴谱早已经烂熟于心,快到收尾处,计枵却弹出了两个空音——有人压住了琴弦。他满腔愠怒睁开眼,眼前是姜泠那张好看得不合时宜的面孔。
“你?”
“别弹琴了,谈谈条件吧。”姜泠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床榻,“给我的朋友们解毒,我把骨灰还你。”
见此场景,刚刚还在幻想重生后美满生活的奏琴人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眼睛中快要喷出火了,拳头攥得发白——杀心四起。
第60章 篇四:债中罪·覆灭前夕
软烟罗的帐子轻轻荡起,后殿中的气氛诡异至极。
“谈条件?”销骨针虽然不在手里,可银柄弯刀最初也是属于计枵的武器,再用起来也一样顺手,“是我礼貌过头,这才让你产生了我好说话的错觉?”
“我从来不觉得你好说话。”姜泠实话实说,“骨灰在我这里,至于要不要谈条件,选择权在你。”
自己说出的话又被送还给自己,回旋镖是挺让人难受的。如果是别人,计枵尚且还能赌一赌对方的善心,可偏偏开口威胁他的人和又臭又硬的殷漠一样——睚眦必报还不留情面,这就让他不敢拒绝谈判。
“可以,按你说的做。”来回想了半天,计枵决定先答应下来,“除了他,其他人都可以走。”
“他”指的是凌岓,卫斯诚一听就急了,“那和你刚刚说的有什么区别?”
“刚刚是留下两条命,现在只留下一条,我已经足够开恩了。”
“放他走。”姜泠掂了掂衣服兜住的骨灰,对计枵说,“托你的福,上一次解销骨针上的毒,我吃的药就是由纯善之人作为药引做成的。你要还是不甘心,留我一个就够了。”
“你?”人是会被气笑的,譬如现在的计枵。
“行了别废话了,只要你一句话,这些东西就能回到你手上。我都不认识这人是谁,她的骨灰对我而言就更没用了。”
一个人烧成灰的分量不算太重,姜泠拿在手里也不是负担。她坐在计枵弹琴的凳子上,无比悠闲地翘着腿,“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很乐意和你做交换。但是如果你不答应,那扬了它也无所谓。”
“不愧是殷漠的徒弟,和他一样无耻。”
“您还是太谦虚了。”姜泠反唇相讥,“跟您比起来,我这算是小巫见大巫。不过还是温馨提醒一句,再这么一直磨蹭下去,这些骨灰会不会缺斤少两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别——”计枵咬牙道,“都听你的。都走,全都放你们走行了吧!”
闻言,洪钟拉着卫斯诚自觉退让到一边。
“针给我,没有针什么都做不了。”
卫斯诚老老实实把卷包递上去。
在计枵手上,销骨针既能害人,也一样能救人。最早他还没有恶念大发被除名时,销骨针也不叫销骨针,叫定骨针,以寻骨救人为主用。
几针下去,沈径霜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对旁人的声音也有了正常反应。不得不承认,如果计枵能把害人的本事用在正途上,那他应该也很有建树。
“我早就给他吃过解药了。至于销骨针,我没在他身上用。过一段时间他自己会好的。”计枵越过凌岓,径直走向马成林。
话虽这么说,可凌岓看起来还是不像痊愈的样子。洪钟凑上前去不停在他眼前晃手,对方面无表情。
卫斯诚正忙着看沈径霜的反应,没注意计枵嘴角扯过的一丝狞笑。鸽血红扳指刚要转动,有人把戴着戒指的手一把反拧到背后。
“耍心眼可不是有诚意的表现。”说话的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以至于其他人还处于懵然状态。
“但话又说回来,谢谢你帮忙解毒。”
“谢我?”双手被反剪起来的计枵苦笑道,“倒不如说我是自掘坟墓,自讨苦吃。”
“诶嘿,真没事儿了!”洪钟第一个冲上来对准人脸捏了半天,“真是你呀!还真是你呀!”
“不是我还能是谁?”凌岓一手压制着计枵,一边把洪钟的手往下拿,“好好好,先放过我。等他把你师叔恢复正常了,你挂我身上都行。”
扳指被强行撸下来了,这下计枵不得不老老实实给马成林扎针。后者恢复正常后,看见洪钟,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没让他得逞吧?”
“没。”洪钟明白师叔说的是谁,“要是让他得逞了,您老哪儿还能醒过来呀!”
“料他也没办法得手!”马成林一拍胸脯,完全没注意身后就是当时将自己害到如此地步的人,“他问我琴谱的时候,我特意说反了两段音节。这种祸害,要救的也是…”——
姜泠上前一步捂住马成林的嘴,她怕这三言两语火上浇油,让计枵更加生气。
“送我们出去。”她说,“把我们送到出口,骨灰还你。我还能让你和你要救的人见一面。”
计枵面无表情,淡淡回答她,“送出城不太可能,我充其量把你们送出哭木宫。”
“为嘛…请问,为嘛不能送到出口啊?”洪钟小心问。
“因为出口随时在变,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是出口。”计枵这次没卖关子,问什么答什么。
“你骗谁呢?这儿不是你建的吗?你不知道出口谁知道出口!”卫斯诚打死也不信计枵说的话。
“你高看我了。这儿原来是一座很繁华的城市,二百年前遭了灾,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整座城都被埋到地下了。我之所以取人怨气炼活尸,也是为了把这里重建起来为我所用。”
“也就是说,哭木宫不是你建的?”
“不是,哭木宫是一个昏君建的行宫,只是刚好被我拿来使用。里面的东西是这些年我四处收集的,就为了等她醒来以后,给她一个最好的环境。”
“周盼,还有城里那些人,还有救吗?”比起这座城市的历史变迁,姜泠更关心这些无端被卷进来的人。
“没救。”回答干脆利落。
“为什么?”
“你知道养蛊吗?”计枵自问自答,“把毒物放在一处养,时间到了以后只会剩下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是最毒的。这座城里的人和毒虫一样,他们会自相残杀,直到剩下最后一个。剩下的,就是最强的。”
“就算是养蛊,也可以到中途放出来。”姜泠仍不死心。
“人不是虫子。”计枵摇了摇头,“有人进来的时候心心念念想出去,可现在却已经以杀戮为乐,不愿意出去了。有的人倒是也想跟你们出去,可在这种自相残杀、弱肉强食的地方,他们根本不相信其他人说的话。就算你想,你带得走他们吗?他们又凭什么要信你?”
“那周盼…”
“她就更不行了。当初,我帮她收拾那两个老东西的时候,提出的条件是交换她的皮囊。傀儡的皮囊能随意更换,人可不行,一旦失去了身上本来有的,就再也拿不回来了。更何况,她在人世中过得并不好,你还把她带回去干什么?继续受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