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靖安言的神经在那一刻绷紧了。
  他下意识去掏袖,熄云已毁,他买了一把袖中剑,隐秘、灵活,且不容易被发现。
  “别紧张,别紧张。”叶长缈手掌一摊,小银蛇就顺着他的手掌爬了上来,走得近了,靖安言能看见他温和的笑容,“你毒瘴刚解,不可运气,你放心,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他这番说辞并没有让靖安言放下半分戒心,于是只好继续解释道:“我叫叶长缈,是南疆大祭司,但我并不排斥大魏人,否则,我也不必救你,神寂岭的毒瘴尽可以毒死你。”
  南疆大祭司是什么位置,在玄门中待了许多年的靖安言还是明白的。
  他半信半疑道:“南疆刚刚大清扫,你是大祭司,居然对大魏人不排斥?”
  叶长缈笑了:“你这个人,你到底是希望我排斥,还是希望我不排斥?”
  靖安言闻言一愣,旋即沉默了。
  “放心吧,我对清理大魏人没有什么兴趣。”叶长缈一身水绿色,在一片春意盎然中鲜嫩得如同刚刚抽枝的芽,“倒是你,你是谁?为什么来到南疆?”
  “我……”靖安言眼神一暗,“我叫靖安言。是……”
  编排了许久的身份就在嘴边,可真的要给自己冠上这个罪名还是会心痛如绞。
  明明不是他的罪孽。
  却偏偏要他来承受一切。
  叶长缈没有催促他,很温柔地将他望着。
  这种温柔给了流离失所的靖安言一些底气,他缓了缓才道:“我是大魏通缉犯,所以只能、只能来南疆。”
  “大魏通缉犯?”叶长缈笑意不减,“有什么能让一国之后的弟弟,玄门的小弟子走投无路到,只能来南疆了?难道是因为前两天闹得那么一出吗?”
  靖安言心道果然,自己的身份怕是南疆掌权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叶长缈看似温和,却实在是个外柔内刚之人,也绝不是什么善心泛滥之辈。
  靖安言破罐子破摔道:“是啊,没办法,谁让我不是靖家人,我是南疆人,这不就被扫地出门了,让我哪来的回哪去。”
  叶长缈神色这才微微地变了:“哦?你是南疆人,这话又从何说起?”
  “准确来讲,我是南洲人,”靖安言波澜不惊地望着他,实则观察着叶长缈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动,“我是你们要找的,古南洲大祭司的……唔!!!”
  叶长缈神色巨变,一个箭步冲上来直接把嘴给捂住。
  靖安言不明所以但很诧异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情绪如此激动,就连知道自己是大魏的皇亲国戚时,叶长缈的反应都不如此刻骇人。
  叶长缈紧紧捂着他的嘴:“靖安言是吧,你听好了,南疆水没有你想的那么浅,如果你想在这里活下去,就把这句话给我死死吞进肚子里。”
  第60章 终剑
  等靖安言知道叶长缈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他已经在南疆过了大半年的时间了。
  这大半年里两人从陌生到熟悉,从彼此戒备到拆下心防,到最后叶长缈拉来一个小姑娘, 大大方方给靖安言介绍:“这是我小徒弟, 阿月, 他父亲夷靡殊是我挚交。”
  叶长缈是个神奇的人。靖安言如此评价,他试图用过很多词汇来形容这个人,褒的贬的好的坏的, 都没有办法很好概括, 最后用了一个神秘莫测的词语——神奇。
  叶长缈是土生土长的南疆人,但也与旁人不同的是, 他那看似老实巴交、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是一颗不耐寂寞的心脏。
  南疆王勒令所有南疆人必修蛊术,甚至派专人盯着,他就花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练习,抢出来的时间用来偷偷溜出神寂岭。
  他看到了另一方天地,也了解了另一段被人为抹去的过往。
  在那段过往里,神寂岭并非天堑,而是留给一方部族安稳栖居的自然馈赠, 曾经有一条小路可以翻过这座环抱, 让神寂岭内外的人们互相走动,互相给予。
  在那段过往里,不是人人都必须要修习蛊术,灵神赐予的神奇力量是他们部族的特有恩赐,而非令人闻风丧胆的邪术。
  会蛊术那些人用这些秘法来守卫家园,不会的那些人与世间所有平凡人生活没有区别,耕种织布、挑水劈柴,而不是会被无情地屠戮殆尽, 被视为无用的废物。
  在那段过往里,这里叫南洲,与荆平、梁宁、长安一样,彼此之间并无战乱。
  叶长缈从小蛊术天分极高,一路顺顺利利坐上大祭司之位,走得位子越高就越岌岌可危。
  “如同离群之鸟终要回归窠臼,终有一日,失散的人也终究会回到故土。”叶长缈坐在窗下与靖安言下棋,黑子在他指尖反射流光,甚至不及他眼中神采灵动,“你说对吧?靖安言。”
  “我怎么知道。”靖安言死死守着最后那根弦,一直到叶长缈死,都没有说出来他真正的使命,“还有,你为什么总喜欢连名带姓的叫我。”
  “很好听啊。靖、安、言。姓氏好听,名字也好听。”叶长缈摇了摇棋子,“你不愿意说就算了,用不着敷衍我。”
  还知道是敷衍你。靖安言漫不经心地想,然后干脆利落地吃掉了他一颗子:“这种话也就当着我面说说,别人谁都别说,包括你那个小徒弟阿月,南疆王素来多疑,你不怕被他生吞活剥了?”
  叶长缈无所谓地笑:“有些话真到必要的时候,哪怕明知道说了就会死,但也还是要说的。”
  托叶长缈的福,靖安言在神寂岭安顿了两年时日,并没有贸贸然去找南疆王——正如他不让靖安言贸贸然亮出自己的底牌,南疆王对古南洲留下的秘宝垂涎已久,这么大块肉送到嘴边,只会想大快朵颐,靖安言收到的好处也会落到最低。
  吃掉了,就没有用了,诱饵要最合适的时候抛出,才能获得最好的东西。
  靖安言托腮问:“那什么是最好的时候?我连南疆王人都没见过。该你下了。”
  “你别急啊。”叶长缈转着棋子,不知道在说哪件事,“你别急。”
  这一等直接等了两年。
  两年里,叶长缈教靖安言修习蛊术,蛊术分兽蛊与蛊器,后者比前者难得多,靖安言又有剑术傍身,本来也没想在此道上有多大造诣,但叶长缈执意要他学蛊器,并给他打了一支漂亮的笛子。
  他修成的那日,叶长缈推开了门,一双眼睛沉甸甸地望着他:“一件好消息,一件坏消息。”
  靖安言想也不想:“坏消息。”
  “你师父来南疆了。”叶长缈看见他的手一顿,“好消息是,你不必再等了,你不是一直想往南疆王眼前走吗?时机到了。”
  靖安言眼底有深深的震惊:“叶长缈,你要我踩着我师父上位?”
  “不是我要你踩着你师父上位,”叶长缈摇摇头,“打仗难道不是最容易让王上看到你的机会吗?又没让你非要杀了你师父才能怎样。”
  靖安言沉吟一下,觉得有道理。
  左清明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打了这么多年仗,且只要靖安言手下有分寸,是不可能出什么意外的。
  但为什么,他的眼皮还是不安地跳动,走出去之后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叶长缈背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呢。
  站在八年后的靖安言回头看那一天,除了沉默就还是沉默。
  只有沉默。
  这段过去,靖安言曾对封长念他们编了两次谎,反正知晓真相的人早就作古,所以编着编着有时候自己都信了。
  却不想,原来真真切切地回忆起来时,就连叶长缈的神情,他都记得这么清楚。
  他不是在神寂岭外的兵荒马乱中见到左清明的,而是在一片森然的尸骨中,这里一个南疆打扮的人都没有,只有身穿大魏战袍的将士们用自己的剑,刺穿了同袍的胸膛。
  左清明鲜血淋漓地站在角落,悲哀又无助地看着手下自相残杀,却对阻止无能为力。
  脚步声袭来,他警惕地抬头,看见的是靖安言怔忡的面庞。
  “蛊……”靖安言猛地反应过来,“你们……中蛊了?”
  不分敌我杀红了眼的大魏士兵听见动静,当即挥着长.枪长剑向他冲了过来。
  靖安言犹未从震惊中回过神,一双失神的眼睛已经冲到了面前,他下意识翻身躲开,靠着灵活的身法从一个个人身边穿梭而过,用玉笛重重地砍在后颈,让他们一个接一个昏睡。
  他无法下手,他在神寂岭沉寂了两年,手上没染过大魏人的血,这个卧底就注定开不了这个头。
  左清明从角落中吃力地将自己撑起来,看着靖安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孩子……”左清明颤抖着伸出手,他一只眼睛已经浑浊不堪,只能用剩下的一只眼睛再好好看看自己的小徒弟,“两年了。阿念。”
  “忍一忍。”靖安言攥紧玉笛,“我去给你们找解蛊的药。”
  他的蛊术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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