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风沙卷着叛臣二字拂过山岗,靖安言的目光从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挪回来。
  顾长思以为他松动了,但是他只是说:“我之前也觉得,名声很重要,叛臣、叛徒两个字都是很重的。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有更重要的东西,沉甸甸挂在上头时,这两个字就变得轻飘飘。”
  顾长思琢磨这两句话琢磨了很久,甚至霍长庭侧面问过他,他也什么都没说。
  靖安言心中是有一杆秤的,或许封长念在这杆秤一个独特的位置上,越重要,就会让他越沉默。
  徒留他们这些看客,兀自叹息,规劝无果,不知何所言。
  甚至皇帝看着封长念的模样,也跟着头疼。
  说坏吧,封长念桩桩件件把事情都给他理得明明白白,上到礼部诸事,下到玄门杂事,条条框框,丝毫不差;说好吧,封长念精气神儿都垮了,整个人看起来过于颓萎。
  宋晖之前和封长念接触不少,自认对他也算比较了解,第一次见他这等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不免连连摇头。
  “封卿,坐坐坐。”宋晖把朱笔一扔,几乎是按着人坐下,“朕知道你一路辗转南疆西域,辛苦了。朕也没预知到,你这一趟居然真的会以身犯险,早知如此,朕说什么也不可能放你走。”
  封长念恭谨有余,笑容勉强地道:“陛下言重了,都是臣分内之事。再者而言,能完成任务,臣这一趟就不算白跑了。”
  “之前绥西侯府之事牵扯大半精力,你这一趟出去回来,是该要被赏的。”宋晖笑道,“这件事其实也在朕心头盘桓许久了,朕左思右想,觉得礼部尚书实在是屈才,加上岳太公年事已高,不日前还提到要告老还乡,朕琢磨着,吏部尚书一职,许你可好?”
  封长念当即要起身,又被宋晖不由分说按了回去,只好口头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大魏不设中书省,皇帝直管六部,吏部尚书算是六部之首,封长念年纪轻轻,别说是大魏,就算是前朝也没有这等年轻的吏部大人。
  换旁人只怕是要喜得上天,但他嘴上说着隆恩,但眼睛里一点雀跃的神色都没有。
  宋晖太阳穴突突直跳,只好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示意内侍都出去,顺带着把门关上了。
  大门遮去大半日光,宋晖挨得近了些:“唉,眼下没旁人,关起门来不说两家话,长念哥,我也知道,这一趟,你就是为了我那小舅舅去的。如今这幅形容,也是因为我那小舅舅。”
  封长念涩声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失态了。”
  “长念哥,我理解,这没什么失态的,也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宋晖沉吟道,“朕在想,左右朝中近日无事,你又是新的吏部尚书,替朕再去南边走一趟,你还愿意吗?”
  封长念眉心一蹙:“……南边?”
  “是啊,南边,”宋晖笑吟吟的,“已经入冬了,天寒地冻的,南边温度正好,让你过去取取暖,便宜你了。顺带着,朕有一道密旨交给南军都督府左都督陈昭,他这人爱玩爱闹的,陪你一段时日,最合适不过。”
  宋晖虽然年纪不大,是个仁善皇帝,但手腕强硬,此刻笑吟吟地望着封长念,只让他觉得背后有着无边深意,一时还不能揣测尽透。
  他只好道:“臣遵旨,那臣交接完礼部事宜,这便出发。”
  “不必着急,朕对礼部另有安排,你且去便是。”宋晖摆摆手,又想起什么似的,“你先别走,去一趟康安宫,无论如何,你还是和小舅舅相处了这么久,母后也想和你聊聊他的事。”
  如果说当年靖安言的叛逃留给宋启迎的是愤怒,那留给靖宓的就是无限的悲伤。
  他是她的弟弟,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也是她在偌大长安中的为数不多的亲人,当年事发,靖宓不能在宋启迎面前流露伤心,只能自己躲在昭宁宫中暗自垂泪。
  而从此宫内,再也没有一个弟弟来安慰伤心失意的姐姐了。
  这件事成了靖宓心中的隐痛,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触碰,也难得遇到她主动提到这件事。
  康安宫内静谧,靖宓午休刚起,抱着松软的狸奴在看书,余光里瞥见封长念来了,立刻放下书向他招招手。
  封长念见礼后落座,靖宓没有兜圈子,沉静的面上流露出一丝哀伤,开门见山道:“……他还好吗?”
  封长念嗅着鼻端安然的檀香,一时不知道该如实相告还是欺瞒分毫。
  倒是靖宓抚了抚鬓角,主动解围:“……怎么会好呢,哪里都不如家好,尤其他还是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名义离开的,十年了,你只说,他有什么变化吗?”
  封长念斟酌道:“小师叔容貌与十年前没什么分别,只是身量瞧着,清减了些。”
  靖宓垂下眼:“我就知道……”
  “太后娘娘,”封长念没忍住问道,“……我听说您出身荆平,小时候也在南疆生活过,所以有件事,想请您解惑。”
  封长念:“您是否知道,‘姜黎’是什么?”
  “姜黎……”靖宓轻声重复了一遍,复又抬头,“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我不知道,当时,小师叔听见这两个字从封钧口中说出,就变得很愤怒。”
  然后就说出了割袍断义一样的决绝语,打破了如镜花水月一般的小半年重逢假象,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徒留那段记忆搁浅在时间里,成了封长念不敢回想的一段洪流。
  “原是如此,怎么会不愤怒呢,”靖宓轻嘲道,“那是他母亲的名字。当年坊间传言有很多,但有一件事是真的,他不是我亲弟弟,也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姜黎才是他的生身母亲。”
  纵然听过无数遍这个答案,但从召砾、从靖安言本人口中说出,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如今在靖宓这里得到了答案,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是……姜夫人是南疆人吗?”
  “准确来讲,是南洲人。”靖宓的手指从狸奴身上缓缓抚过,“她是古南洲大祭司一脉的后人,靖安言也是。”
  靖宓柔声道:“当年南洲外邦入侵,屠戮南洲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古南洲大祭司一脉,他们被南洲百姓藏起来,隐藏在人群中活下来,直到曾经南疆爆发过一场动乱,姜夫人的身份暴露,无奈只能携幼子出逃。”
  她跨过神寂岭,躲过层层追兵,见到了当年还在南军都督府任左都督的左清明,跪求他好好保护怀中幼子,如果可以,让他一辈子不要回到南疆来,只当个普通人生活。
  于是左清明将这个孩子送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交给了故交靖深抚养。
  而姜黎的身影则消失在了那夜神寂岭中漫漫山火之内。
  “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全,不过大体是没错的。”靖宓的手指一停,狸奴就不满地把头顶在她掌心,“靖安言本身不知道这些事,后来……你怎么了?”
  封长念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进去了。
  古南洲大祭司一脉的后人像是一把利箭,正中他最脆弱的软肋,刹那间,他神魂一震,所有的蛛丝马迹在此刻连成一线。
  他全都明白了。
  靖安言早知道这些事!
  他当年火烧玄门书库,翻到的那两本书上所说,是不是就是关于古南洲大祭司的记录!!!
  所以他离开了大魏,他进入了南疆。
  他真的是因为觉得自己不是大魏人吗?!还是……还是……
  “太后娘娘,”封长念霍然站起,“恕臣失态,臣……要马上、立刻奉陛下旨意,去荆平一趟。”
  他心脏猛烈地突突跳动。
  如果……如果真的如他所想。
  他要去把人带回来!
  带回来!!!
  “去吧。”靖宓看起来很平静,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你先行一步,不日,我也会过去的。”
  封长念一怔:“……太后娘娘?”
  “自家弟弟不听话,让你们费心了。我作为姐姐,必须得把人抓回来。”靖宓挽过滑落的发丝,“封大人,我们南疆见。”
  不是荆平。
  是南疆。
  与长安冬季白雪皑皑不同的,四季常青的南疆。
  洞穴之内阴冷潮湿,冻得人骨节僵硬,靖安言双手交握,闭目站在躁动的一只蛊罐前,多日操劳让他侧脸有种病态的苍白色,半晌,他抽出腰间玉笛,啪地将蛊罐打碎。
  一地残骸。
  勒乌图从洞穴阴影中缓缓走出,用脚翻了翻那些蛊虫的尸体:“还是炼不出来?这都第九十多罐了。”
  “许是因为我自小长在长安,前人蛊术还未钻研透彻,”靖安言轻声道,“请王上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无妨。本来引路蛊就难炼,更何况是要寻找你先祖留下的秘宝,多给些时间是应该的。”勒乌图将脚下尸体碾碎,笑道,“大祭司这个位置做得如何?”
  靖安言笑笑:“还有许多不懂,在向夷叔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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