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靖安言重重往墙上一靠,疲惫地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封钧那王八蛋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没错。
  从来到南疆的第一天开始,自始至终,他就没想过能够有朝一日功成身退,不得好死、尸骨无存……甚至更恶劣更可怕的结果,他都已经意料到了。
  他说过那么多句谎话,可只有一句话说得半真半假。
  那就是他刚刚与封长念重逢时,他曾经笃定地告诉封长念:“你是个会为大魏战到最后一刻的人,而我是会为南疆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人。”
  这话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当时封长念神情怔忡,自然也不会知道那被他掩藏的言外之意。
  我为南疆流尽的最后一滴血,烙印着大魏的夙愿。
  离我远些吧,封长念,不论情意,那些在国仇家恨面前显得太过弱小。
  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但在下地狱之前,我想最后托举你一把,送你回到人世间。
  第51章 分别
  封长念他们意识到时间有些过长的时候, 靖安言早走了。
  没人知道他走得那条通路,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绕过了所有人,牢狱里只有封钧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无声地告诉众人靖安言到底有多愤怒。
  封长念脑中一空, 旋即立刻明白过来什么, 拨开所有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下雨了。
  他跑得踉跄,连把伞都来不及打,唯一能够支撑他快跑的是胸口越来越灼热的温度, 烫得他几乎潸然泪下。
  “咣”地一声巨响, 靖安言和夷月已经收拾了东西,还十分不客气地从马厩里翻出来了马和马车, 夷月正在假意笨拙地套缰绳,看见封长念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里面。”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然后背过去道,“靖安言,我这儿实在不会,你下来弄,我进去铺垫子。”
  她不由分说地把靖安言往外一推, 自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这小丫头……
  靖安言被推得一懵, 转过头来望见院里的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雨水将封长念长发淋得湿透,水珠连城线从额前滴落,蛰得眼睫不停颤抖,但又或许不是因为雨水。
  “你怎么来了?”靖安言只平复了一瞬,“怎么,我杀了封钧,要找我麻烦吗?”
  “他是不是知道了你什么秘密, 他是不是猜对了什么东西?”封长念焦急地望着他,“关于叛逃?关于身世?还是关于你我?”
  纠结了十年问题的答案仿佛近在咫尺,伸伸手就碰得到。
  但靖安言不让他碰。
  “没有,看他不爽而已,他方才威胁我,说他有办法传信给南疆,让勒乌图知道我临时反水、随时爬墙,我这个人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
  靖安言无所谓道:“所以我杀了他,大魏的律法管不了如今的我,如果想追责,顺带着把十年前我叛逃的责任一起追了吧。”
  封长念无措地站在那儿,仿佛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就急转直下了。
  明明之前靖安言看他的眼神中还带着柔情和温和,如今他的眼神里都是冰,仿佛天上的雨水落下来都被他接住,在这场秋风萧瑟中冰冻三尺。
  “那如果没事了的话,我要走了。”
  “小师叔。”封长念急急开口,“……我随你一同回南疆。”
  靖安言一顿,笑道:“你跟我回去干什么,给勒乌图杀?”
  “什么?”
  “封珩,反正事情都已结束,我也要与你分道扬镳了,我也不怕告诉你,”靖安言从马车上跳下来,缓缓靠近了他,“其实我来梁宁,不只有传信给接信人这一个任务,我还有一个与封钧共同的谋划。”
  “只可惜他太蠢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于是我只能如他所言,临时反水,把自己摘出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折好的字条:“看看,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在靖安言近乎引诱的目光和笑容中,哪怕明知这是穿肠毒药一般的真相,封长念看见自己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从他指尖将字条抽了过来。
  不要看!
  打开了。
  杀了封珩。
  封长念呼吸一滞。
  “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你的二叔太窝囊,我也不用还要想回南疆之后该怎么同王上解释,明明多简单的事儿,非要让他做得漏洞百出,”靖安言摊摊手,“所以,你真的还要同我回南疆吗?”
  封长念迟缓地放下手中字条,风一吹,就跌在了地上,被雨水浸透。
  他现在整个人好像分成了两股精神,一股在帮他清晰地理清楚所有的因果,一股在向他叫嚣,“可是我……可是我……”
  可是什么呢?
  大雨滂沱,天地间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斑驳。
  只有靖安言清晰地站在他的面前,清晰地说出令他肝肠寸断的话。
  “小长忆,我敬你曾经付出的真心,也感动于你曾经敢说出把命交给我这种话,只可惜,我不是你能够交付真心的良人。”
  靖安言伸手一抛,一枚药瓶撞在他郁结的胸口,又因没有支撑而咕噜噜滚落在地上。
  “子母蛊的解药,以后我们就真的不必再见面了。”
  靖安言微微抬眼看着他微红的眼眶:“我可以走了吗?”
  “你等等。”封长念拉住他,他的手指冰凉,再不是曾经温热的触感,一如他如今的心情,明明已经慌不择路,但还是本能地要挽留,“……等等。”
  靖安言抽回手:“等什么?”
  封长念痛苦地看着他。
  好像所有的反驳都有理由否定。
  他去南疆被靖安言所救是意外,也是南疆王的设计。
  他杀了召砾是靖安言和南疆王联手做的局,重点在于召砾被杀,而不在于动手的是谁。
  他被靖安言抵住后心却放弃,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封钧拙劣的伎俩以及即将到来的霍长庭和顾长思,靖安言临阵反水才得以留他一条命。
  没有别的理由。
  没有舍不得。
  不对!!还有一件事……他还有一点点希望!
  “……小师叔。”封长念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你真的这么冷心冷情,那你我重逢时为了给我解毒,你我的肌肤之亲又算什么?”
  说吧。
  说吧。
  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的。
  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情意在的。
  说吧,求你了,小师叔,阿言!!!
  靖安言双眼微微放大了一瞬,然后又重归平静。
  封长念的心也在这一瞬间沉了下去。
  “这件事,原来是这件事。”靖安言轻缓地眨了一下眼,“让你误会这么久,不好意思了。”
  “什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是假的。”靖安言微微抬起下巴,任由雨水将自己的眼睛也蛰得通红,“那是红尘蛊给你造的梦,柔情蜜意是假的,肌肤之亲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
  封长念那一瞬退了半步,最后一根弦也彻底崩断了。
  都是假的。
  什么都没有。
  一场相逢一场空。
  都是假的。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让你才对我抱有希冀……”
  “不是,”封长念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止是。”
  他太混乱了,靖安言那一闪而过的挣扎瞬间消弭在天地间。
  “那你听好了封珩。”靖安言直视着他的眼睛,双目赤红道,“我不喜欢你,我不爱你。我自始至终对你只有同门之谊、叔侄之情,而这些也不过是我带你的那三年里留下的痕迹。三年,我靖安言今年二十九了,三年不过是我人生的十分之一,稍纵即逝,如梦幻泡影一般,所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封长念几乎不敢再听下去了,可他的身体却牢牢地钉在那里,听靖安言继续掷地有声地说。
  “这意味着,你在我这里不重要,你在我这里可有可无,你在我这里早就不再特殊。”靖安言攥紧了拳,“你我之间重逢是假的,鱼水之欢也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这辈子从没想过和任何人,男人、女人,缔结姻亲,共结连理,这任何人里,当然也包括你。”
  封长念麻木地站在那里,感觉到那些字句比南疆的蛊虫还要噬人心魄,一口一口,咬得自己体无完肤,无地自容。他攥着墨痕剑的手在颤抖,呼吸也在颤抖,眼睫不自主地翕动着,像是这样就能把那几乎快要溢满眼帘的水汽消散干净。
  “十年前我叛出玄门、逃离大魏时,我就没想着和你、和玄门再有任何瓜葛。”靖安言牵过马,毫不留恋地从他身边走过,“和霍长庭与顾长思回去吧。以后,江湖路远,不必再见了。”
  ——小师叔,今天师父教了一首诗,我有点理解不了,你帮我解解?
  ——什么啊?我在此道上造诣不高啊,要不你还是问你师父吧。早问早结束,下午咱俩跑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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