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岳玄林轻声道:“看。”
  他依言望去,只见靖安言飞身攀上梅花桩, 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同鹞鹰般旋起,衣摆在他动作间炸开一朵令人惊诧的花,还不及赞叹,靖安言已然屈膝落地,动作干脆利落。
  只听噼噼啪啪几声断裂声响,他身后的梅花桩在同一时间骤然崩裂,木屑飞溅,噼里啪啦坠了一地。
  封长念眼睛都看直了,是被岳玄林牵出去的。
  “师父说你剑术越来越精进了,我还当是他溺爱,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那是,老头子什么时候对我有溺爱,他不一向看我头疼得很。”靖安言一甩马尾,目光一转落到一旁的少年身上,笑了,“哟,长忆来啦。”
  封长念脸庞红红的,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欣赏,一双漆黑漆黑的眸子就这么把靖安言盯着。
  靖安言虽然嘴上对自己夸赞毫不吝啬,但实在太少接受这种扑面而来的崇拜,还有点不好意思:“哎呀哎呀,我出了一身汗,回去洗个澡,非礼勿视啊。”
  “稍等一会儿,玄念。”岳玄林叫住他,把封长念往前一递,“都说把长忆交给你了,我看他也是个使剑的好苗子,今天带过来看看你的水平,也好让他有个榜样。”
  靖安言眼睛微微瞪大了:“学我的剑啊?”
  岳玄林笑:“怎么?不外传啊?你要是介意,让他叫你师父也成啊,我不挑理。”
  “不不不,别,我才十六,就当师父了,怎么都觉得自己给自己硬抬辈分。”靖安言挠挠头,“倒不是不想教,就是我看长忆原来剑法路数沉稳为主,我剑轻快,他能学吗?”
  “那你就问问他咯。”岳玄林目的达成,溜之大吉,“你们自己商量,反正不教剑,你就教他点儿别的,只要别把你走街串巷那一套教了,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靖安言:“……不是!师兄!没有你这么损人的,我怎么了我,我觉得我好得很啊!师兄!岳玄林!岳峰!!!”
  岳玄林早已经跑远了,靖安言声讨未果,只能恶狠狠地指着门口,跟封长念说:“看见了没有,就你师父这种人,比我大那么多,看着可正经了,其实每次都明里暗里损我。”
  封长念不语,这是玄字门是非,他一个长字门的晚辈不好参与,只是默默看那些被砍了个天女散花的梅花桩。
  靖安言叉腰歪头,马尾掠到封长念耳畔,撩起一阵痒:“想学?”
  “想。”封长念终于说话了,“可以吗?小师叔,你放心,我必定不外传的。”
  靖安言忍俊不禁:“别被你师父一句玩笑话带跑了,我又不怕传,想学就学,我会好好教你的,只不过要改掉你原来一些用剑习惯,还有发力方式,可能会有些辛苦。”
  “我不怕辛苦。”封长念眼睛都亮了起来,“怎么练都可以!”
  “好小子,”靖安言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俯身抽出他赠予封长念的墨痕剑,刷地一声轻响,屈指在剑锋上一弹,“我的剑嘛,以快著称、以准闻名、以巧为凭,身法、腕力最为重要,所以两个地方重点保护与练习。”
  封长念觉得有一只手拍上自己的腰:“一个是这儿。”
  又有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腕子:“另一处是这儿。”
  “想要学好,缺一不可,记住了吗?小长忆。”
  “小长忆?”
  “……长念?”
  封长念蓦地清醒。
  梦中那片练剑场消失殆尽,只有一片空旷的天花板,他眼珠一转,靖安言坐在床边,床帏切开了外头洒进来的阳光,让他半边脸都藏在阴翳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倒是夷月,正捏着他的手腕焦急地看着他。
  “吓死我了,我寻思着药下去该醒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夷月长长地叹息一声,张开五指在封长念眼前晃了晃,“封哥,还好吗?清醒了吗?”
  见封长念点点头,夷月转过头去对着靖安言道:“好了,封哥醒过来就没事了,你放心吧,现在能看看你了不?”
  封长念那一颗心猛地揪紧了:“你怎么了?”
  “这嗓子,少说些话吧。”靖安言终于动了动,左手递来一只水杯,“润润喉,没什么大事,老毛病而已。”
  封长念看着他左手动作,立刻明白过来什么,往他右边看过去。
  他的右手放松地搭在膝头,五指没什么力气地微蜷,看上去什么问题都没有,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到那指尖一阵一阵发出细密的颤抖,封长念伸出手去一摸,换了一手的冰凉。
  封长念不可置信道:“小师叔……”
  他感受到方才自己伸出手时靖安言下意识的后撤,自然也发现了靖安言的右手并不随主人的意愿而挪动。
  “别别别,封哥你别紧张,我简单解释一下。”夷月看着这两人,只觉得自己这个大夫当得过于艰难,“你昏过去之后,靖安言为了闯出尤府,吞了一颗蛊,那蛊能在短时间内保证他右手手腕经络通顺,也会抑制那只受伤手腕因承载不住的力道而产生的痛感。”
  “疼痛本身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没有痛感的时候怎么作都没事,但一旦感知到时,肯定已经是超过了普通承受能力的,所以现在会比较煎熬些,但你放心,都是暂时的。”
  夷月安抚完这头开始劝那头:“行了,封哥也醒了,赶紧让阿银咬你两口吧,能遏制一点也好啊。”
  靖安言疼得面色发白,但居然还能淡定地坐在原地:“……你家阿银还有药性吗?”
  “有有有,知道你怕没有先按照封哥那边的来了,但你放心吧真的有。”
  夷月左手平摊,刚吐完毒液的阿银强打精神再度游了出来,送到靖安言右手手腕前,张大了嘴狠狠咬住那清瘦的手腕。
  靖安言眉间狠狠一抽,又被另一只手攥住了左手。
  封长念心疼地望着他,更心疼他手上那道狰狞的疤。
  有什么是比梦中刚见过意气风发舞剑的他,睁眼时就要接受他再也无法挥动那把长剑的事实更残酷呢?
  封长念只觉得心脏都钝钝的痛,靖安言没有挣开,任由他攥着自己,直到阿银松开嘴,两颗尖锐的毒牙刚从靖安言的手腕中离开,夷月立刻给他裹上纱布。
  靖安言这才把手抽回来:“你好好养着,看,我就说吧,你小师叔歪门邪道多得很,这不就出来了。”
  封长念垂眸没说话,夷月看气氛不大对,借口灶上还坐着药,一溜烟跑了。
  她走了,封长念才咬牙切齿地说出话:“……疼不疼?”
  “不疼。”靖安言摇摇头,“阿银那小牙,有分寸的很。”
  “我是说,要自毁经脉、再也不能用剑,这个决心下的时候,疼不疼?”
  靖安言怔住了。
  半晌,他讷讷地摇了摇头:“……不疼。”
  “我不信。”封长念抓着他的左手,“当年你告诉我,一定要爱护腰身力道和手腕,你对自己的剑术那般引以为傲,怎么会不疼?”
  靖安言好像真的很迟钝似的,又认真地想了想,得到了结论:“其实……我对当年那些事情的感觉,已经很模糊了。”
  从大魏昭兴七年,他叛逃开始,自己仿佛就坠入了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一直到昭兴九年,这场梦迎来了属于他的一场最华丽的自我献祭,那也是各种情绪的顶峰。
  当时自己好像发过疯,吵过闹过,但都无济于事,就好像风起云涌的海面终将归于平静,那些所谓感受在靖安言回忆中,也一点点的模糊了。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有时候会避免去想所谓自己的感受、痛不痛这些问题,因为觉得想来想去最后只有一把空。
  而他要做的事还太多。
  也算是清醒了。
  封长念看着他表情平静,甚至还笑了笑:“行了,别苦大仇深地望着我了,都过去多久了,别担心。就是可惜,方才你小师叔我杀出尤府时,终于时隔八年又拿起剑了,遗憾的是你没看到。”
  “我不用看的,我能想象到。”封长念闭了闭眼,将自己的额贴上他的手背,虔诚道,“我能想象到你挥剑的样子。”
  一定和当年、和他梦里的千千万万遍,一模一样。
  入夜,月朗星稀。
  尤府那边的消息被封玦藏得严严实实,封钧没再过去,只身一人在房里看书。
  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关上,封钧头也没抬,随口道:“不必再添茶水,看过这一页我就歇息了。”
  来人没有止住步子,兀自给他填满了手边的茶杯。
  封钧不乐意了:“我不是说——”
  他的话音吞没在看见来人面庞的那一瞬。
  来人慢悠悠放下茶壶:“在下还有话要和侯爷讲,所以这茶还是添一些吧,也给我个机会尝一尝,如今大魏时兴的茶叶是个什么味道。”
  封钧目光灼灼盯着他:“果然是你。”
  “这话应该我说。”靖安言掸了掸衣摆,翘腿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果然是你。侯爷,我来之前真是怎么也不敢想,接信人居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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