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他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并不是质疑你……只是放你那里的人手太少了,我怕照应不及。”
徐复祯狡黠地一笑:“你放心吧。在别人把我当回事之前,我都是安全的。”
这、这是什么话,谁敢不拿她当回事?
沈珺细细一想,又觉得徐复祯在暗中点他呢。其实,他真没那个意思。
议定了此事,天色已尽然昏蓝。沈珺要送徐复祯回去,却被她婉拒了。
暮夜下的送别,在她这里实在不是一个好意象。
从前在夜色下,不知跟秦萧走过多少回从闲风斋到晚棠院的路;
后来霍巡也在这样的夜色下送过她一回,从他的宅邸到侯府。送完以后,就物是人非了,再相对也是无言。
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房间里。
新修的行宫,处处都是崭新的,连这样一间寻常的宫室,几榻屏架,无一不讲究。那得是多少钱啊!
自接触了朝政以后,徐复祯反而在银钱上愈发计较起来。倘若拿修这座行宫的银钱再养一支河东军,也不至于赔了三座州府给北狄。
徐复祯感觉,她肩上也有了渐沉的责任,对社稷和苍生的。就是这责任,又叫她不得不舍弃了儿女情长,虽然伤感,那伤感也是甘愿的了。
翌日午时前,出殡的仪仗赶到了鹤陵。
徐复祯牵着小皇帝走上了高高的祭台,看着工部诸郎官的指挥工匠们将盛安帝的棺椁抬入地宫。
流苏宝顶华盖挡住了祭台上的烈日,却照得远处官员们的绯色官袍红得刺目。
徐复祯一眼就看到了秦萧,乌发玉面绯袍,在一众郎官中是鹤立鸡群的存在。纵使被她截下了拔擢,秦萧在朝野中依然算是最年轻有为的那一挂。
她最初以为秦萧娶王今澜是见异思迁,后来渐晓世事,又以为他是借婚姻来攀附成王的权势。
如今看来,没有当上王家的女婿,他的仕途也算平畅。
这更让她想不通为何前世秦萧要用那样的手段来折辱她。
明知道姑母是最要体面的,明知道她是最要自尊的。他那样的行事,简直是要诛她的心,也是诛姑母的心。
他何以那样恨她!
徐复祯的神色渐渐冷下来。
她凝视秦萧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在凝视她,那就是文康公主身边的王今澜。
王今澜第二次进京,是带着报仇雪恨的决心。
她费劲心思地攀上文康公主进了逸雪阁,没想到徐复祯就一声不吭地进了宫。更没想到不足二载四皇子登了基,徐复祯水涨船高地站到了天子身侧,连祭台都是站在最高的一格。
逸雪阁的风头却是没落了。王今澜如今不上不下地伴在文康公主身侧,说报仇已经有些痴人说梦,倒是不日会有求着她的时候。
自己步步为营的谋算,到头来还比不过徐复祯的时运。这更使得王今澜咬牙切齿,暗恨上天的不公。
盛安帝的葬仪声势浩大,每个人怀的却都是自己的心思。
行过祭礼已是未正时分,那长龙又启程往回走。
因着点睛的棺椁已入土为安,那长龙也像失了神魂似的,空有一个形。每个人都怀着各异的心思,每一方势力都暗中剑拔弩张起来。
入夜还是要回万寿行宫歇息一晚,徐复祯却隐约觉得这一晚不会安宁。
到了行宫已经入夜,众人照着前一晚的居所迅速安顿了下来。
徐复祯安置下来,先问过了人手布防,得知沈珺早就将
人手按她昨夜的安排布置妥当了。
她这才稳下心来,斟了一杯热茶。
还未吹凉,水岚又走了进来,道:“小姐,王姑娘求见。”
徐复祯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她明知是哪个王姑娘,口中却还问道:“哪个王姑娘?”
不等水岚答话,她又把茶杯放了下来:“不见。”
“祯妹妹,你还在恼我么?”王今澜已经自顾走了进来。
她向来是这样的,在别人的地界里当主人。徐复祯别过了头,既不答话,也不请她就座。
这倒不是怕王今澜。
她刚重生那会儿,见了王今澜还有些应激的畏惧;现在心境却是大不同了,王今澜这号人已不入她的眼,更懒得与其争锋罢了。
王今澜已经很自如地坐了下来,环顾了一圈房间内的景致,感叹道:“公主住的屋子,也不过是这个样。而我,只能住在公主屋子的耳房里,跟你这奴婢竟是一样的待遇。祯妹妹,你是真有些时运在身上的。”
徐复祯余光见着水岚低着头退了出去,这才淡淡一笑,道:“我是有时运,这运气也约等是去了一条命换来的。换作给你,你未必受得住。”
王今澜以为她说的“去了一条命”是指那段离了侯府独居的日子。
倘若早知道文康公主一巴掌能激起徐复祯的生欲,她当初是绝对不会带公主登那一道门的。
可惜现在悔已来不及。王今澜只笑道:“胜者喜欢把成功归结为自己的实力,其实不过是时运而已。要想这富贵长久,除了天时,还得抓住人和。”
徐复祯饶有趣味地望向她:“王姑娘这是毛遂自荐?”
王今澜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却偏要更热络:“祯妹妹,我们是有旧谊的。虽然那旧谊里有龃龉,那也是少不更事的龃龉。你如今在宫里左右掣肘,你那个傻丫头水岚能帮到你什么。有我助你一臂之力不好么?”
徐复祯不为所动。
见她不语,王今澜更是表决心一样地说道:
“三年前被侯府送回蜀中时,家里对我的态度大变。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三个姐姐都是高嫁,却过得一点都不好。我们家四个姐妹,全是我爹用来联姻向上爬的工具罢了。
“祯妹妹,我不怨你,甚至感谢你当年点醒了我。我今年十九岁了,一直没有说亲,我不想当别人的工具。从小我就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我不信凭着自己争不到一份好前途。
“为了留在逸雪阁,我甚至不惜跟家里决裂。可是,文康公主这金枝玉叶里面藏的是朽木,她是上不了墙的烂泥。
“祯妹妹,你也是女孩儿,你知道我有多难,我也知道你有多孤立无援。我们为何不相携互助呢?”
徐复祯看着王今澜诚恳的神情,旧事在眼中一闪而过。
她想起王今澜最是会拿捏人心,当初她真情实感地和王今澜做过一年的知心姐妹,后来被伤得多深就不必说了。
她缓缓地开了口:“王姑娘,你是聪明,可惜狭隘;你会笼络人心,可惜从不与人交心;你有野心,可惜没有容人之量。”
徐复祯每说一个字,王今澜的心便沉一分。
说到最后,王今澜遽然站了起来。
她知道这番投诚是失败了,尽管她并不认可徐复祯的话语,却觉得那字字句句像是要洞穿她一样,令她莫名生出畏惧之心,想要逃离这里。
走到门口,王今澜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对徐复祯道:“祯妹妹,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文康公主弄了块南岭的毒香,在密闭的屋子里,熟睡的人吸了个把时辰就会无知无觉地死去。现在那毒香在瑞和郡主屋里燃着。我劝不住公主,你想想怎么收场吧。”
徐复祯如闻惊雷,猝然站起身来,失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王今澜欣赏着她的失态,总算有些扳回一城的得意。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房间。
徐复祯气得手直抖。她知道文康公主睚眦必报,却不料她出手这么狠毒,又是这么不计后果。
她想起文康公主前世的惨烈结局,要是沈芳宜这回真的出事,那成王势必要文康公主付出惨重代价。
她们是死是活便罢了,她辛辛苦苦维持的稳定局面也会因此被打破,这才是最让徐复祯咬牙的地方。
她一瞬间慌得失了神,只记得冲到屋外,唤过来一个千羽骑的兵卫,要他立刻带人去文康公主屋里把人控制起来。
她又叮嘱兵卫,为了避免闹大冲突,首要是解决公主手下那个叫张弥的领队。必要时刻,可以先把他斩了,务必悄无声息地把公主管控起来。
那兵卫训练有素,立即领命而去。
徐复祯又披上纱衫,准备去沈芳宜屋里把人先弄出来。
可是刚走了两步她又止住了脚步。
这件事绝对不能由她出面,甚至不能让太后和周家的人出面。谁知道沈芳宜在屋里是死是活?
若是死了,谁把人拉出来那就是谁的麻烦;若是活着,由太后这边的人弄出来,这事也是遮不住了,朝野怎么也该有一番动荡。
她不由琢磨:王今澜来找她,总不过是半个时辰。这个时间,恐怕还不至于让沈芳宜丧了命。若是成王那边有人能把她带到通风的地方缓一缓,再守着这个秘密,事情尚有一线回寰。
可是成王那边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霍巡尚可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