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有时候,苍白的言语安慰还比不上一块热乎香甜的米糕管用呢。
  徐复祯迎着霍巡的目光解释道:“这是早上新蒸的米糕。那日我吃了你一块糖糕,现在还给你。”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其中的歧义,是互不相欠的意思,很有些两清的意味。
  她有些后悔,又渐渐狠下心来,那些下不去决心的话语阴差阳错地说了出来,其实也是既定命运的一环。
  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霍巡没有接话,也没有打开来看,默默把那方帕子包着的米糕收入了袖中。
  气氛又冷落了下来,徐复祯知道自己该退场了。
  在他面前,她总是不知该如何说告别的话,事实上她也从没有跟他好好地道过别,所以也不差这一次。
  她默默后退了两步,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忽然听到霍巡说道:“那糖糕是瑞和郡主的,并不是我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徐复祯心头微怔,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像忘了剪的长烛芯,噼里啪啦地爆出细小的灯花,摇曳浮动的烛火间,那灯花是转瞬即逝的,可也是雀跃欢喜的。
  她忍不住回头看霍巡,他的目光还在眺望着远处的前庭,然而徐复祯知道,他的注意全在她身上。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82章
  午门的钟鼓沉沉而鸣,透响传彻大内,宣告着新君的登基大典礼成。
  日晷的针影垂直指向午时,文武百官齐齐告退。
  午后是外命妇进宫觐见太后的时辰。皇帝年幼,周太后占着中宫不肯搬离,在坤宁宫正殿接见了京中五品以上的外命妇。
  徐复祯候在周太后身侧,却早已神游天外,想着上午霍巡对她说的话。
  她本就是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他的话更是把烦恼直接给她递了上来。
  他明明都让她把玉还回去了,难道不是要跟她恩断义绝的意思吗?
  为什么今日又跟她说那么模棱两可的话,是不想跟她两清么?
  她又疑心那本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解释,没有任何言外之意,自己的揣度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徐复祯心里一团乱麻。
  “臣妇成王妃拜见太后娘娘。”
  “臣女瑞和郡主拜见太后娘娘。”
  徐复祯闻言下意识收敛心神,朝下方行礼的人望去。
  成王妃保养得宜,圆脸细弯眉,是从神态中透出的温柔亲和,跟一旁张扬娇纵的沈芳宜看不出半分相似之处。
  周太后给她们赐了座,开始跟成王妃闲话起来。
  徐复祯凝神听了一会儿,原来这位王妃是成王的续弦,而沈芳宜却是元妻留下的孩子,是以成王特别娇宠她,甚至在蜀地没人称她为郡主,都是唤作“女世子”。
  徐复祯心想:成王如此疼爱这个女儿,却要把她许给霍巡,可见成王是真看重他。不过,凭他的相貌和才干,就算放眼京城也是顶级的,并没有哪一点配不上沈芳宜。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芳宜也望了过来,还朝她挑衅地一笑。
  徐复祯默默别开眼去。
  此时外面又陆续进来几位公侯夫人,徐复祯一下子看到了身着宝蓝色镶朱领翟衣的徐夫人。
  她顿时怔在原地,忘了自己那些风花雪月的烦恼,定定地望着姑母。
  徐夫人似有所感般抬头望过来,对视之间,两人的心神都触动了。徐夫人却很快低下了头,跟着其他命妇一同跪下向太后行大礼。
  徐夫人跪下行礼的时候,徐复祯侧身避开了,看着姑母发髻上丝丝缕缕的白发,又不免有些心酸。
  自进宫以来,因她刻意的回避,从不曾出过宫去,只在年节命妇进宫时见过姑母两三回,徐夫人却是一回比一回地苍老了。
  这回一见,姑母又憔悴了许多。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徐复祯心中忧虑,连周太后都察觉到了她的魂不守舍,便悄声对她说道:“你去偏殿的暖阁里候着吧。等会儿哀家让你姑母过去,你们姑侄好好说一回体己话。”
  徐复祯感激地谢过太后,退下去了暖阁。
  等待的时候,她反而更紧张。
  姑母要怨她怪她,那也是她应得的。
  那时候她沉浸在自己的苦痛中,却忽略了那些真正爱她的人的感受,常夫人为了她跟侯府闹翻了,郡王妃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也渐渐淡了和侯府的来往。
  姑母为她着急,为她挂心,她却是半封信都没有去过。后来一声不吭地进了宫,也没再回过侯府。
  秦惠如和秦思如出阁的时候,姑母递了信进宫里。她把那纸洒金彩笺反复看得磨了边,却仍旧没有出宫。
  她是憋着一口气要跟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
  然而因着她的任性,亏欠下姑母的那许多,终究是难以弥补,姑母要如何怪罪,她也只能受着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宫女引着徐夫人进了暖阁。
  徐复祯忙迎上前去,扶了徐夫人在圈椅上坐下。
  徐夫人揽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她的面庞。
  徐复祯的长相是柔美中透着一丝英气的。从前双颊是少女特有的丰润,顾盼举止间都是灵动的娇柔,如今那丰润褪去,便显出几分沉稳的英秀来。
  然而这沉稳在徐夫人眼中,是吃了不少苦头才能换来的。
  徐夫人不由黯然神伤:侄女的模样,显而易见的是瘦了。她的眼睛里也没有了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光彩,点漆双眸更加沉静了,那沉静也是透着郁气的。
  徐夫人不开口,徐复祯也不敢说话,只低着头任她打量。这一低头,偏偏让额角的碎发飘下来,露出其下的细疤。
  那痕迹很浅,可落在那素洁的额头上,却是张扬的夺目。
  徐夫人瞬间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了。
  那是秦萧的手笔。她一心撮合这两个孩子,孰料侄女却因自己的一意孤行破了相,以至于后来的不告而别,转头又进了宫去再不回侯府,其实都是怨她罢了。
  一阵哀戚漫上心头,徐夫人用手绢掩面低声哭了起来:
  “是姑母对不起你。我当了一辈子贤妻良母,其实子女亲缘浅薄得很。你念如大姐姐跟着夫家去了外地赴任;惠如怨我,连一封信也不写回来;思如倒是在京城,也不回侯府看看。就连你,也躲进了宫里去,不肯原谅我……”
  徐复祯从未见过姑母如此失态,慌忙跪了下来,伏在徐夫人膝头,连声劝慰道:
  “姑母这是怎么了?旁人什么心我不知道,可是祯儿,从未起过半分埋怨姑母的念头。我进宫来,并不全为世子,更没有迁怒姑母。祯儿的娘亲走得早,在祯儿心里,姑母就是娘亲。”
  徐夫人一听她这衷情的表白,更是哭得难以自持。
  徐复祯也红了眼眶,跪在徐夫人身侧替她拭泪。
  好不容易徐夫人渐渐止了泪,拉着徐复祯在身侧坐下,仔细地问过她在宫里的情状。
  徐复祯怕姑母担心,只说她管着四皇子的衣食,如今四皇子成了小皇帝,她也沾光封了尚宫。
  徐夫人心中又稍稍安定,颇有几分自我安慰地说道:“这样也好。你在宫里当过尚宫,太后又是那么关照你,将来到了夫家,也没有人敢小瞧你。”
  夫家?多么遥远的一个词。
  徐复祯微微垂下眼眸,她可不打算再议亲,这两年来的夙兴夜寐,难道为的就是进哪位贵公子的后宅,去扮演徐夫人那样的贤妻良母吗?
  然而这些话她知道是不能跟徐夫人说的,于是转过话头道:“姑母,方才见你进来时,脸上是遮不住的愁绪,可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她这一提,徐夫人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末了,像下定决心般地对她说道:“徐家几个月前闹到分了宗,连祠堂都拆了。那些没良心的分宗便分了,只是你祖父和你爹娘的牌位却没了人供奉。我又是个出嫁女,也不好把他们的牌位接回秦家。为着这事,实在是难以安寝。”
  徐复祯心中却一动,道:“这有什么难的,接回京城徐家的旧宅里不行么?”
  徐夫人摇摇头叹道:“哪还有什么旧宅。当初你爹出事,你大伯到京城来接管徐家的遗产,就已经把徐家的宅子卖了。我那时还没掌侯府的中馈,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出来,只能任他卖了出去。”
  尽管徐复祯早知道族人唯利是图,一听这桩旧
  事还是不免着恼。
  既然徐家已经分崩离析,那给他们的那三分利润也是时候收回来了。这事让锦英去办就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对徐夫人道:“姑母,那我们就去把徐家的旧宅买回来,把祖父和爹娘的牌位供奉进去。门口的匾额,仍旧挂回‘徐府’。”
  不是祖父徐骞的徐,也不是父亲徐秉的徐,是她徐复祯的“徐”。
  徐夫人迟疑道:“徐家旧宅在紧邻宫城的崇仁坊,那里的地价,可谓是寸土寸金。住在那里的也是不输给我们的人家,岂是说买就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