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徐复祯却又道:“等一下。三十五石粮还不够。田庄里头,又有多少存粮呢?”
那几个庄头凑在一起合计了一番,推了一位庄头出来答话:
“小姐,别看我们田庄百顷,其实朝廷对地主的赋税很重。每年收成除了税收,那些佃户也要分走四成,余下的还要分给各处管事,只剩那么点余量就是给东家的口粮了,这个实在是拿不出来。”
徐复祯才不在乎徐家人有没有粮吃。
徐家主支加上庶支当官的就有五人,更不用说那些做生意的,总不至于就饿死了他们。
她还是逼得那些庄头吐了六十石粮食出来。
钱掌柜安排了四辆马车才装下那将近一百石粮食。
菱儿守着那四辆马车,两眼放光地看着徐复祯,压低声音道:“小姐,你是不是准备给歧州舒州那些灾民吃的?”
徐复祯点了点头。
当时霍巡跟她说,她救得了一人,可是她能救下十几万受灾的百姓吗?
她觉得很无力,躲起来不看他们的惨状。可是心里总归是不安,想起他们倒伏在雪地边的模样,想起他们跪在她脚下磕头的模样,难道她就要这样冷眼看着么?
她想起自己前世落魄的时候,侯府的下人捧高踩低,可总也有心善的人会帮她。
有一回,水岚为了保护她被王今澜用了私刑,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是侯府里好心的婆子给了她膏药,教她怎么治伤,才捡回了水岚的小命。
对身处绝境的人而言,雪中送炭就是最宝贵的帮助。哪怕她只能管他们吃上几顿饭,可说不定就是这几顿饭让他们捱过了这个寒冬呢?
张弥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徐姑娘,多带四辆马车,队伍可不好走。妇人之仁,有时候可是会惹麻烦的。”
徐复祯不为所动:“当初公主把卫队借出来时,应该已经说了路上归我号令吧?”
霍巡还在的时候她不用跟张弥说话,现在霍巡走了,她有什么事只能找这个人。
张弥身上有种桀骜难驯的狂傲。但是徐复祯发现,只要把公主的名号搬出来就能压住他。
果然张弥不再多言,沉着脸走开了。
徐复祯对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怎么啦?难道他面冷心硬就很值得歌颂吗!
十二月初四,在徐家祭过祖后,徐复祯的卫队立刻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时至深冬,路面都结了冰,又护送着好几辆马车,卫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徐复祯出发前让菱儿去车马行给她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母马。路况好的时候,她就骑着那匹马儿晃悠悠地跟在队伍后面,菱儿也放慢了马速陪着她在后头骑马。
张弥坐镇卫队末尾,骑在马上遥遥看着兴高采烈的主仆二人,唇边噙着一丝冷笑。
快到歧州的时候,风雪又大了起来,徐复祯也不敢在外头骑马了,便躲到了车厢里,点着蜡烛看本朝的律书。
霍巡跟她说过,多了解本朝的律法,以后行事别人就拿不住她的差错。
就像徐大太太以为教唆褚志业去夜闯她的屋子是小事,殊不知被徐复祯拿住了把柄,连徐大老爷都救她不得。
徐复祯一想到徐家发生的事,又不免感叹自己的运气也太好了些。
照她原本的计划,就算多费些口舌说动其他几房逼得大老爷把契书交了出来,可是回了京城她却不好跟姑母交代,姑母还是很看重亲族关系的。
谁知徐大太太便献上了这么份“大礼”,对她一个小辈用这么恶毒的计谋。就算她不逼大老爷休妻,姑母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徐家!
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她一时不察真让大太太得逞了,那被毁掉的人就是她了。多亏了霍巡一直陪在她身边!
徐复祯心中百味杂陈,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马车的一个颠簸又震醒了她。
车轱辘行驶在结冰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木头咿呀声响。
徐复祯掀开一线车幔往外看,苍穹阴云压顶,满目肃杀的白。连空气里也是冷冽萧条的味道。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徐复祯的目光便不由转到了赶车的人身上——
车夫背对着她,迎着风瑟缩地坐在轴板上赶车。
她心里顿时空下一块,有些意兴阑珊地拉紧帷幔,躲回了车厢里面。
越近歧州,风里肃杀的意味越浓了,每隔数里便见到荒败的景象,路边的冻死骨,大雪压塌的草庐……
徐复祯也没有了跟菱儿嬉闹的心思,把头抵在迎枕上想着施粥的事情。
菱儿告诉她,她想施粥的话要备好柴火,到了地方再现找柴火是不现实的。
徐复祯从善如流,又在队伍中加了两辆拉满柴火的马车。天寒柴贵,不过银子如今在徐复祯眼里就是个数字罢了,她没什么舍不得的。
她决定把施粥的地点定在上回歧州的那个驿站。
一来那驿站地方大,有施展的空间;二来那驿丞心善,能帮得上忙;三来其实是为了她一点私心。
上回在那驿站,她受了那么多百姓的跪拜却没帮上他们,她想给他们一个交代。
天色快暗下来的时候,卫队的信兵先一步抵达驿站报信。
那驿丞正和几个驿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板上。
年底驿站迎来送往各路回乡的官员,他那两石米很快见了底。不敢克扣官老爷们的热汤热饭,只能让自己和驿卒饿着肚子了。
听到那信兵报上的名号,他便紧紧裤腰带准备去赶走那些窝在大堂取暖的百姓。
身旁的驿卒拉住他,道:“老郑,你忘了吗,那位长兴侯府的徐姑娘上个月才来过的。她肯收留那些老百姓的。”
驿丞哪里会忘?他肃然道:“贵人开恩是贵人的事,咱们得做好咱们的本分。我让那些苦命人到外头显眼一点的地方坐着,徐姑娘看到了,可能就让他们进来了。”
最后两句话却是压低声音跟那驿卒说的。
信兵摆摆手道:“别搞那些麻烦事了。徐姑娘说了,留在驿站的人不用赶!只是你们把后院收拾出来,随行的马车要停。”
几个驿卒苦着脸站起来,他们现在饿得连客房都不收拾,还收拾后院!
此间驿站本就建在郊外,地方广阔,那几个驿卒到了后院还没开始收拾,马蹄飒沓与车轮滚滚的声音便从官道上传来了。
驿丞忙上前去迎接。
迎着漫天风雪,他
眯着眼去数队伍里的马车。
一辆,两辆,三、四……七、九辆马车!
怎么这么大排场?驿丞心里嘀咕道。
菱儿扶着徐复祯下了马。
那驿丞例行公事般上前见礼。
裹着斗篷的少女只露出两颗黑溜溜的眼睛,开口却是极为客气:“驿丞贵姓?”
“鄙姓郑。”驿丞有些受宠若惊。
“驿站里有大铁锅没有?越大越好。”
大铁锅?
郑驿丞狐疑地抬头望了徐复祯一眼,自嘲道:“有是有。如今这世道饭都吃不上,要锅又有何用?”
徐复祯无视了他的抱怨,颔首道:“带上你的人到伙房去,有多少口锅都架起来。”
郑驿丞疑惑地看着她,粮食都快见底了,架锅有什么用?
一个高大强壮的黑衣男人站在少女身后,凶神恶煞道:“让你去就快去!”
郑驿丞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下去照做了。
驿站有四口铁锅却只有两口灶台,郑驿丞指挥着驿卒把最大的两口锅架了起来。
一个驿卒低声道:“那徐姑娘带了这么多人,该不会是想让我们煮这么多人的羹饭吧?咱们哪有那么多粮食!”
另一个驿卒却神神秘秘道:“方才在院子里停马车的时候,我悄悄看了一眼,有几辆马车里全是鼓囊囊的麻袋!该不会是粮食吧?”
另一个驿卒不以为然:“怎么可能,现在哪有那么多粮食?就是有,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郑驿丞的手却激动得颤抖起来。他想到一个月前那个少女看着那些饥民时动容的模样。
她该不会!
“郑驿丞。”清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郑驿丞回过头去,只见那位徐姑娘站在伙房外面,身后跟着两个扛着麻袋的兵卫。
徐姑娘下巴一抬:“把这个煮给大堂的百姓吃。”
话音落下,两个兵卫扛着沉重的麻袋进来扔在地上,袋口敞开,里头塞满了饱胀的米粒。
这……
郑驿丞颤颤抬头,披着斗篷的少女站在门口,挡住了幽暗的余曛,只能看到斗篷边沿的雪兔毛在阴蓝的暮色下闪着微光。
这分明是菩萨来了!
第60章
饿得面黄肌瘦的驿卒们怔愣地看着那袋粮食,待反应过来时激动得泣不成声,跪下便要磕头。
“嘘。”徐复祯将食指放在唇边,“别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