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电话还没挂,他说他马上到家。
今天的春天,妈妈也走了,从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死在她面前。
一个小时前,她向她保证,一定去找她。
她放声大哭,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毛衣领口,心痛得也要死过去了。
路人轻拍她肩膀,“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抬起泪湿红的一张脸,摇摇头,哭着喊着,继续往前走。
不能停,去江城的火车,下午四点出发。
她一定要去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要替妈妈去看一看。
双眼哭得红肿,不敢再花钱了,那些钱就是妈妈的命啊,妈妈用命换来的。
她一路走到火车站,走了两三个钟头,哭着在厕所里给自己换卫生巾,打开门,瞧见外头有人在等,恍惚了一下,还以为是妈妈。
那人奇怪看她一眼,说“你用完了吗”?
她摇头,又点头,看见镜子里眼泪汪汪的自己,掬水洗脸,袖口又弄得湿漉漉。
一路上,好多人问她——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没法说,她的爸爸被车撞死了,她的妈妈跳楼摔死了。
今天上午,她还拿刀杀了人。
是了,她险些忘了,她杀了人。
下午四点,小杀人犯第一次独自离家,搭上开往江城的火车。
她把书包放在妈妈的位置上,只当妈妈还在,无论谁来,她都不让,他们再多说一句,她就开始哭。
妈妈直到死去仍在庇护着她,夜晚来临,火车哐当哐当,她累极,饿极,又困极,靠着书包倒下去,在妈妈的位置,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
闭上眼睛,感觉妈妈还在身边,手掌轻柔抚摸,说“我的乖宝,你在想什么呢。”
睁开眼,原来只是路人衣角擦过她发顶。
她恨自己,某一刹那,她竟真的希望妈妈被人打死,她就能独自逃跑。
也许是妈妈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妈妈失望透顶,所以决定不要她。
——“妈妈,对不起。”
——“妈妈,我好想你。”
第68章
人这一辈子,其实就两个阶段,上学和不上学。
江有盈十五岁那年突然决定不再上学,她那时不知,这个决定将会影响她一生,像是追着赶着在春天到来之前,把她的生活彻底搅一个天翻地覆。
——“赶在爸爸祭日那天害死妈妈。”
——“妈妈是被我伤透了心。”
沈新月想告诉她,那不是你的错,谁又有预测未来的本领呢?
可现在的她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身体难以抵抗这片深海一样的压抑情绪,她蜷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河畔荒草间,连月光也凌凌坠地,承托不起她的哀伤。
揽她入怀,她单薄的身体颤如秋叶,面庞被眼泪浸透,沈新月紧紧抱住她,亲吻她咸涩的腮。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沈新月说不出来。
她怎么能让她不哭,她曾经历的苦难,常人难以想象,那样灭顶的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可她多么坚强,她都挺过来了。
坚强,坚强,沈新月真是讨厌这个词。
可除了坚强,还有别的选择吗?总不能去死。
安慰的话更是多余,江有盈根本不需要安慰,她现在很好。
有自己的事业,亲人,任意支配的金钱和时间。
原来,她才是那个深陷沼泽的人,她艰难洗净自己并装扮得美丽,播种生活,她简直伟大。
眼泪总有流尽的时候,一如她当年在火车上哭着睡着。
月亮还是那么好,她面白如雪,长直的睫毛遮盖了眼睛,静静躺在人怀中平复,像只精致的瓷娃娃。
沈新月低头凝视许久,很想再亲亲她那片因哭泣而愈发饱满粉嫩的唇……
她不常哭,她们相识之后,沈新月确定是自己哭得更多。
现在想想,公司那些糟心事,还有什么大胖小子,跟江有盈过去所经历的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再一次不免想起江有盈对她说过的话:“不能因为你不如别人惨,你的痛苦就不值得被重视,你就不能得到温暖和关爱。”
江师傅是多好多好的一个人呐。
虽是别扭了些,毒舌了些,有点记仇,还喜欢变来变去的,喜怒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可她的心仍是月光般纯净。
有盈,有盈,持盈惟有德者能之。
打定主意,沈新月弯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果然,嘴再硬的女人亲起来都是软的。
被泪泡过,更软,味道也是极好的,一点眼泪的咸,混合着杨梅酒的甜,唇瓣即将分离时,万般眷恋勾引下,短暂吮吸,舌尖轻舔。
睫毛动了动,江师傅睁开眼睛,困惑极了,“你干嘛亲我。”
“嗯?”沈新月耍无赖,“你这样娇滴滴躺在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不就是专门勾引我亲吗?”
什么歪理,江师傅小幅度鼓腮,“放你的屁,谁勾引你了。”
“是你太好看了,我为色所迷。”沈新月坦白。
好一个为色所迷。
手背擦擦嘴角,瞪她一眼,江有盈撑身坐起。
亲亲还是很有效果的,她不哭了。
沈新月盘腿坐她身边,歪头看一阵,还挺得意,“怎么样,杠杠滴。”
“我拳头也杠杠滴。”她举臂威胁。
沈新月耸肩,才不怕她,“说出来是不是好受多了。”
“所以你知道了,我是个杀人犯。”江有盈满脸生无可恋。
哭过之后,情绪宣泄,她状态确实好了许多,也是打定主意破罐破摔了。
当然,更多的松弛感来自沈新月对她的态度,她说完之后人没跑,还亲了她一口。
这些都是能让人心里高兴的事,她愿意对她继续讲述。
“是曾经。”沈新月纠正,“不是已经出来了。”
想起之前江有盈说过,她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家,去了江城,“就是那次吧。住在江边的小旅馆,每天醒来从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望出去,是宽阔的江面以及无数的轮船,想飞,跟着水,寻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然后躲起来。”
她说过的话,她竟然都记得,江有盈目光惊奇。
沈新月得意挑眉,“感动坏了吧。”
江有盈垂下眉眼,揪来脚边一株狗尾巴草,指尖把玩。
“记得当时我跟你说了什么吗?”沈新月挪挪,跟她挨得更近。
江有盈故意不说话,沈新月继续道:“然后我问你,现在愿望实现了吗?你说实现了。”她展开双臂,“这就是你的世外桃源,秀坪,小院,樱桃树。”
她毫不自谦,“还有我!对吧!”
“切——”江有盈白眼,“早分了。”
被噎了下,沈新月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看来,我们之间朋友身份对你来说更为舒适,那就再跟我说说吧,后来又发现了什么。”
“后来……”
江有盈目光陷入遥远的回忆,“江边小旅馆,一楼放了个电视机,我出去买饭的时候,电视里看到自己的通缉令。”
新闻说,妈妈是畏罪自杀,她畏罪潜逃。
新闻还说,希望她早日归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既然,我已经来到江城,看过大江,也去到江边散步……”
当江风吹乱她头发时,她决定自首。
她站在江滩边,学人捡石头打水漂,打得不好,后来干脆不打了,一块一块往江里扔石头。
旁边有人跟她开玩笑,“你填海呢!”
江有盈小时候学《精卫填海》,不懂精卫为什么傻兮兮做些无用功,海怎么可能会被填平呢!
那时,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理解。不服,不忿,满心仇恨。
精卫心里恨,面对命运,却毫无办法,只好衔石填海,像她往江里一块块扔石头。
她心中没有丝毫逃亡的恐惧,她只是替妈妈来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如今看到了,没有妈妈,她独自一人,毫无意义,自首好歹算个归宿。
“我找人问路,派出所在哪里,他们说小妹妹你迷路了吗?”
是的,她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沈新月跟随她话音,再一次进入她的世界。
“我说是的,我跟妈妈走散了,我想回去找妈妈……”
她眼眶再一次闪烁晶亮,哽咽着:“我想找妈妈。”
手圈住她肩膀,沈新月跟她头抵着头,无声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手背拭泪,“我走进派出所,告诉他们,我杀人了,我来自首。”
然后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案件破获得毫无难度,因为她从头到尾全都交待了。
她被转移到本地公安机关,负责她案件的女警说给她算过了,也就七年,狱中好好表现,还能争取减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