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认真些……从前习剑,也没这么笨过。”
  最后被折腾得神智不清,她连踹人的力气都没了,只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话,赵负雪便突然定在原地,停手了。
  封澄麻成一片的大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句话是——
  “……快要死了。”
  她从来不知,死之一字,对于亲眼目睹过她的死亡、以及亲自捡回她的残骨的赵负雪而言,早已经是听不得的事了。
  思及此处,封澄又有些头疼,对面赵负雪却平静地站了一会儿,片刻,道:“你想要什么,只和我说。”
  他退出去,第二日清晨,冰室的大门便被轻轻地叩了两记。
  封澄睡得一头雾水,迷迷糊糊爬起来,却见昨日见过的那青年站在门前,端着一碗糖水。
  封澄一见那糖水,七分睡意便飞了八分,她怔怔地接过。
  澄澈的姜黄汤水中,浮动着碧色斑斓的果子,封澄端着糖水,看了看,叹了口气,找了块灵石,就地坐下了。
  赵狩心中忐忑不安,如同猫爪在挠。
  他几乎能确定,昨日家主在一旁,定然是将他的异样看得分明。
  可赵负雪只问了几句,却什么都没做,只在今日清晨,命他去了茶室,取一碗糖水送来。
  原先他还不懂,这区区一碗糖水,即便是甜得破了天,又能有什么用处?
  现在一看封澄怅然若失的神色,赵狩便突然明白了。
  他来得太晚,晚得一无所知,晚得连让赵负雪没有丝毫动手的欲望。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心道,“拿穷道锁才把人留下,也是败犬一头。”
  这么想着,赵狩又忍不住靠近了些,他鼓足了勇气,小声道:“封将军,那老头的糖水摊子关张许久了,后街有几间新鲜的铺子,可愿尝尝吗?”
  封澄低头喝着姜黄的糖水,一闭眼,被那味道刺得眼眶酸涩,她头也不抬,摇摇头:“公子有心,但是不必。”
  赵狩“哦”了一声,又愣愣地,不知说什么了。
  他肚子中有千言万语,可话至喉头,却一句也倒不出来了。
  憋了半日,他搜肠刮肚地组织出语言来:“封将军,你骑术很好。”
  打马长街,春风得意。
  骑术?
  封澄抬起头来,有
  些怔怔。
  赵狩低下头,不敢去看封澄的眼睛,“当年将军得胜回京,策马过天街长道,令人难以忘怀。”
  封澄眨了眨眼睛,哑然失笑。
  得胜回京之时不少,而无比嚣张地策马过天街,也只有一次。
  那时她初初离开赵负雪,独身前往长煌大原,只觉天地广阔,无处不自由,自觉区区洛京,哪能困得住她一个封澄。
  想到此处,封澄站起身来,把装糖水的碗递给他,心头那点犹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多谢了,”她道,“改日你若得闲,和我一起去长煌,那才是纵马的地方。”
  赵狩猛地站起来,心头莫名有些直觉,他道:“你要走了吗?”
  封澄站住了。
  他急急地看着封澄的背影,道:“……可你怎么走?”
  虽不知那替他破除火毒的灵力从何而起,但穷道锁是他亲手取来的,这东西的厉害,他可是早有耳闻。
  封澄一句话也不答,只是站在了原地。
  电光火石间,赵狩看清了封澄腕上金环。
  他取来时检查过千万遍的、完好无损的金环,此时裂开了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缝。
  此环一旦锁上,绝对无法以自身灵力撑毁,唯一的解释,那就是在锁住她时,已被外力撑开一道足以毁掉整只穷道锁的裂缝。
  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一人。
  赵负雪。
  电光火石间,赵狩突然就变了脸色。
  他道:“……你早就可以离开了。”
  赵狩甚至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不可避免地惧怕那个答案。
  “为什么留下?”
  封澄垂了垂眼,随即抬手,悍然灵力将扣在手腕上的穷道锁生生震碎下来。
  “他太伤心了,”封澄垂眸道,“我没办法走。”
  第81章 眼熟
  在第一次打算逃走时,封澄并没想到,赵负雪的反应会大到那种程度。
  她去破阵,一是真打算瞧瞧有没有出去的门路,二是想借阵法之动,进而向赵负雪表达自己的意图。
  师徒多年,赵负雪从来对她予取予求,封澄从前向赵负雪讨要什么东西,是不会有防备,也不会有什么戒心的。
  赵负雪不会伤害她,这几乎是刻在封澄常识里的东西。
  她像几十年前一样,直白地、霸道地向师尊提出要求。
  ——我已经在破你的阵法了,快把我放走。
  结果赵负雪的反应大得她难以想象。
  穷道锁扣在手腕上的刹那,封澄的第一反应是,傻眼了。
  紧接着,便恼了。
  可对师尊恼,管用,对疯了的赵负雪恼,不管用。
  封澄像只巨鸟,悄然无声地坐在出洛京的马车顶上,束起来的长发在身后猎猎而飞,她吹着冷风,冷静地思考,赵负雪与她,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又要拿穷道锁关人,又把这上古灵器硬生生凿了一条缝出来,”封澄心乱如麻,长叹一声,“别扭成这个样子,真是……”
  发觉穷道锁缝隙的时候,封澄是有些惊诧的。
  赵负雪拿穷道锁这件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如此不管不顾的囚禁举动,堪称违背了他平生道义。
  封澄明白,他以平生仅有之决绝,恳求她留于身边。
  而留下的缝隙,则是赵负雪留给她的选择。
  留,或者走。
  思及此处,封澄又叹了口气。
  “看在他这么伤心的份上,才留下几日的。”
  谁知道赵负雪突然犯了疯,还疯到没法收拾的地步,一想到此事,封澄心累得几乎要一头撞死了。
  最后逃跑,除了赵负雪疯得要命,她绝对不能再留下之外,还有个难以启齿的缘由。
  封澄的腰眼隐隐作痛。
  ——实在是虚了,再留下,八成要x尽人亡。
  除了没跨过最后一步外,赵负雪几乎将“享受当下”四个字践行到了极致,封澄从没开过荤,如何能招架赵负雪的百般花样?
  几日荒唐下来,她脚下都是虚的,恨不得回去抽自己两耳光,只觉得当时可怜赵负雪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最后离开,其实也是因为赵负雪答应送了一碗糖水来。
  他大概心中好受了许多,才有空捣鼓吃食。
  思及此处,封澄又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今晚这气叹得没完没了。
  “我当年是怎么放心去他榻上赖着睡觉的?”封澄难以置信地想,“胆子肥到如此地步,不长心眼的吗?”
  说是教学,到最后脑子都是一片糨糊,亲身所学,唯有眼前花成一片的浪潮。
  “这算什么师尊。”封澄不由得咬牙。
  遥遥地,洛京城关已过,封澄回望着洛京城门,索性将心头乱麻一剪了之,她站起身来,将蒙住全身的漆黑斗篷扬手一挥,只见那漆黑衣袍遥遥飞起,如同一只漆黑大鸟一般,霎时无影无踪了。
  “想起这些来简直没完没了——等做完最要紧的事,”封澄心道,“再想这些。”
  向北走,七日路途,黄沙渐重。
  以封澄养马多年的目光,准确地判断出,眼前的这匹马,并不适合长途跋涉,至少从目前来看,它快要撑不住了。
  “挑错马车了,”封澄啧道,“以此老骥的本事,没死半路上,都算它祖坟冒二踢脚。”
  马车中的旅客一家五口,一老者,一对夫妻,以及一双儿女,这五人里四个是凡人,老者已有老态,中年夫妻身上也没有半分灵力,唯有马车中一小小丫头,身上有些微波动的灵力。
  这五人都是匆忙逃命的打扮,封澄冷眼旁观,只见那对中年夫妻的麻布衣物下,戴着层层叠叠的金珠玉银,老者戴着的东西平平,可上到抹额,下到鞋履,包括身上那件紫色绣衫,却都是一寸千金的寸华锦,只有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看着胖乎乎的。
  旁的不认识,寸华锦,封澄却是熟悉无比。
  搞到寸华锦,并非只用银钱便可以,若无门道,是买不到的,更别说从头到脚地做一套衣裳了。
  当年背后放着整个姜家的姜徵,穿着寸华锦,都要被批一句奢靡无度,此物之价值,可想而知。
  一介租着破马车的逃难之人,怎么会穿着又富又贵的寸华锦呢?
  封澄坐在马车上,总觉得这几个人好像眼熟得十分不愉快,沉思片刻,她却死活没想出在哪儿见过,于是封澄艰难地活动了活动自己的腰,心中只恨赵负雪。
  若没他这几日折腾,她即便是去街边买一把铁剑,都该御剑到长煌了,怎么会又碰到这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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