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太子递药的时候,瞧见了那双眼。
那双丹凤眼——像是两潭黑不见底的深潭,不管什么东西落进去,都会悄无声息的被淹没。
被淹没。
太监打了个寒颤,低头退下。
此刻,整个太极殿内,只有太子一个人。
接过药后,太子神色平淡的转进殿内。
经过金色的锦帐,踩过彩色羊毛织造成的地毯,太子端着那碗药蛊,行到了床榻前。
永昌帝躺在其中,人还是有气的,一双眼也能睁开,只是坐不起来。
他的儿子托着手中那碗救命的药行过来的时候,永昌帝燃起了生的希望,他的唇瓣轻轻一碰,似乎是等着他的儿子喂给他。
而太子在他的榻前静静地看了他几息。
年迈的父亲倒在床榻间的样子,让太子联想到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当朝已故的皇后,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悲惨,也是这样的毫无尊严。
皇后常年在宫中受冷落,太后在的时候,皇后母族强盛,她最起码能不受委屈,但是太后死了,皇后母族被永昌帝找理由削了,皇后就不是威胁了。
那是皇后和太子母子俩人过的最惨的两年。
偶尔永昌帝会为了讨万贵妃欢心,特意折辱皇后,比如让皇后冬日里在雪中寺庙里为边关将士祈福,一祈就是两个月,因皇后是大陈皇后,理应为国运祈福。
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的祈福,一日又一日磨损着皇后的身体,太子一直被关着读书,经常好几个月看不到一个人,皇宫薄待他,不肯给他任何一点土壤与养分,试图将他养成一颗干枯的死木。
他只能靠自己扎根。
后来,皇后病了,太医院的人来了几次,配的药都不痛不痒,万贵妃在其中做了几次手脚,皇后的身子就越喝越不好。
太医院没有好药吗?有的是,但是那些御医拿出来喂狗,也不可能送到皇后嘴里,问,就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永昌帝对着一切都知道,但是他不在意。
因为皇后的用处本来就不大了,太后死了之后,没人能掣肘他,他坐稳皇位之后,也不需要再靠着一个女人来稳住朝政,如果皇后能悄无声息的死,也是好事,太子呢——是他的儿子,但他也没那么爱,死了,他会难受大概一两个时辰,然后忘记太子。
后来,幸好秦家崛起,镇南王镇住了边疆,连带着也镇住了摇摇欲坠的皇后和太子,使他们母子俩得来了一阵喘息,镇南王起势后,被打压很久的太子党、皇后党才能冒头,让万贵妃不敢这么肆无忌惮。
太子年幼,尚可以回过劲儿来,但皇后身子骨的亏空补不回来了,她最终还是落了个早死的结局。
那些事,年幼的太子本来都不该知道,但是皇后临死之前,一次又一次的抓着他的手,与他诉说这些,让他牢牢记住。
那时候的太子很小,他站在榻前,看着自己的母亲面色枯败,双目赤红的说:“要记住。”
要记住。
这一幕一直烙印在太子的脑海里,他记了很多年,后来又在长大的过程中一点点报复回去,他自认为给母亲报了仇,所以那些记忆又模糊了一些,直到今日,又完全想起来。
那时候虚弱的母亲,和现在虚弱的父亲成了一个重叠的影子,而凶手,也从万贵妃,变成了太子,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有的故事都会重演,人们能从历史上得来的教训就是,没有任何人会在历史上得来教训。
太子端着手里那碗药,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父亲,手一抖,滚热的药盏便落到了永昌帝的面上。
永昌帝年迈的老皮被烫的一个哆嗦,盛怒之中,昂起头来,就看到了太子那张逆着光的脸。
光芒模糊了他的脸,让永昌帝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轮廓,他与他死去的母亲那样相似,一样的桀骜,一样的恨他。
永昌帝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话,但已经没有用了。
太子已经看透了他的虚弱。
之前太子跪永昌帝,跪的只不过是皇权,而不是他的父亲,当他的父亲失去对皇权的掌控,当太子真的站起来后,这条巨龙,第一件事便是吞噬自己的父亲。
上位,从咬碎父亲的骨头开始。
永昌帝喘不上气了,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泛黑,泛黑,直到某一刻,他不甘的闭上了眼。
太子在太极殿里待了大概有一刻钟左右,确定这老东西被气的断气之后,太子缓缓转身离开。
离开太极殿后,太子跟一旁的人吩咐:“父皇睡了,随孤去看看二弟。”
他今日,一定要撬开二弟的嘴。
第74章 悲鸣
清晨, 永和殿。
永和殿距离太极殿极近,方便二皇子来见永昌帝,也方便现在太子过去找二皇子。
以往太子厌烦二皇子, 所以从来不肯来二皇子的殿前走, 仿佛这里的一块砖都惹他不喜, 但是到了今日,太子突然没那么厌烦永和殿了。
他以前不喜欢永和殿,是不喜欢这些无法被自己掌控的人,但现在, 所有一切都尽在他掌控之下,他看什么就都不厌烦了。
他抬脚慢慢走向永和殿内,人还不曾进去, 在门口守着的金吾卫便匆忙前来,向太子行礼。
太子语气平淡的问他:“问出来了吗?”
自从昨日永昌帝晕厥之后, 太子立刻反扑, 带心腹掌皇宫后, 先关永昌帝, 后关二皇子,这一场政变来的突然但顺理成章, 且基本无人能反抗,永昌帝没了,二皇子完了,三皇子被太子叫人看上了,所有人都是他的掌中物。
而眼下, 最关键的,是他的烟黛还在二皇子手里。
他对二皇子的恨意一两句话说不完,眼下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直接让人对二皇子动刑。
之前吴夫人如何受审,二皇子现在就如何受审。
金吾卫的脸色本来就不是很好看,太子跟疯了一样不眠不休,他也跟着一起折腾,已经一连两日都没缓过一口气儿了,眼下被太子问了一句之后,面色都变得苍白,他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属下无能,不曾逼问出二皇子的线索,不过,属下已经派人去二皇子的私宅,府里的人去来回搜了,二皇子不开口,二皇子手底下的人却不一定能熬得住,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找回世子妃的。”
太子慢慢往前走,金吾卫跟在后面,脑袋越来越低。
他怕太子突然一刀把他砍了,二皇子都被弄成那样了,太子还有什么不敢的?
眼下就算是永昌帝活着站起来了,太子都有可能拔刀一刀砍上去啊!更何况是他呢?
但太子没有。
太子只是一步步的往前走,走到厢房之前的时候,轻轻地开口道:“无碍,孤自己去问。”
二皇弟不肯说,但没关系,太子一向与他亲密,他们兄慈弟孝,大不了太子仔细问上两遍就是了。
说话间,太子已经行进殿中了。
一入了殿,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血腥气,二皇子被摆在地上,衣衫尽褪,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一旁行刑的人见到太子,立刻站起身来一叠声的行礼,太子抬了抬手,后扫了一眼地面上躺着的二皇子。
二皇子见了太子,几乎涕泗横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哪。”
太子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道:“将万贵妃带来。”
——
这一日,对于二皇子和万贵妃来说,都是梦魇般的一日。
太子对这两个人恨之入骨,二皇子不肯说,他就对万贵妃用刑,万贵妃不肯说,他就对二皇子用刑,用来用去,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
他们两个,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永和殿负责审讯的人群跪了一地,一双双惶恐的眼看着前面的太子,可那道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言语。
他静默的旁观着这两个人的怒骂,崩溃与哀求,像是隔着一层薄纱,去看这外面的一场荒唐戏剧,他听不见这两个人的惨叫,他只听见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柳烟黛的阵阵悲拗哭声,血肉骨缝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尖叫与嘶吼,冲着他的耳廓,他整个人都为之震颤。
他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永远的离开了,但他找不到。
而就在这时,身旁有人来禀报。
他侧过头去看,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贴在他耳廓,声线重叠空灵,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启禀殿下,秦夫人因世子妃失踪而生了场大病,镇南王特来宫中求医。”
秦夫人。
太子想到了这位对柳烟黛极为爱护的夫人,她也是那样的爱柳烟黛,她要进牢狱的时候,还不忘记将柳烟黛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柳烟黛也是那样的爱她,为了秦夫人,柳烟黛还跑过来求他。
柳烟黛没了,秦夫人想来也很痛。
太子在这一刻好像找到了共鸣,他游离的魂魄好像又找到了一个港湾,濒死的鱼找到了另外一条鱼,他觉得这个世界变的清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