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李纯看不到那么远的未来,但因为天兵的操作,他忽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悖论。
  毕竟藩镇向朝廷伸手要钱,那都是钝刀子割肉,就算要犒军,一次顶多也就一两万人,哪像天兵,一次出动就是十几万人,一开口就敢要五百万缗!
  所以必须要有自己的军队。
  军队,军队,军队。钱,钱,钱!
  这一刻,李纯终于感受到了祖父对于金钱的那种热切与贪婪。
  人的想法一旦出现倾向,无论再怎么掩饰,也多少都是会露出几分端倪的。何况李纯身为皇帝,其实不太会、也不太能隐藏自己的想法。这段时间,他频频前往校场看神策军演武,又不断翻看与财务相关的旧卷宗和奏折,根本瞒不了人。
  俱文珍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皇帝的这种变化,稍稍一想,也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俱文珍多少可以理解皇帝此刻的心态。
  那种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在被打压的那两年里,他已经十分深刻地感受过了。
  但当时他还能看准时机,成为皇帝手里的刀,现在的皇帝却根本无处借力。
  不过对俱文珍来说,这并不是坏事。
  皇帝有了危机感,才会需要他们。
  缺钱花这种事,皇帝是不会对李吉甫说的,只有他们这些宦官,才能放下身段,去替皇帝敛财。这是无论李吉甫风头再盛、再得圣心都无法改变的,也是俱文珍正在等待的机会。
  ……
  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宦官都是利益共同体,俱文珍干脆将宫中各个派系的人全都请了过来,共同商议。
  不过情况是这样的,宦官虽然很会捞钱,可他们平时都是给自己捞的啊。虽说也会时不时地进奉一部分给皇帝,但是要他们直接把能够传家的产业献上去,那大家还是有些犹豫的。
  我的是我的,皇帝的是皇帝的。
  皇帝都富有四海了,而我只不过捞了一点小钱,这是我应得的。
  不止是文臣们会这么想,宦官也一样。
  对此俱文珍也不意外,虽然他自己是权欲大于贪欲,但道理都是相通的。
  皇帝让李吉甫介入神策军的改革,分薄他手中的权力时,俱文珍会感到警惕和愤怒,那他自然也不能指责这些人太爱财,强求他们将家产献上。
  “罢了。”他摇头道,“那就去打听一下哪里有擅长理财的人,举荐给陛下,若当真可用,对你们也没有坏处。”
  “擅长理财的人没有,倒是有一大笔现成的钱财,只不知陛下会不会收了。”一个宦官忽然道。
  “这话怎么说?”俱文珍来了兴趣。
  而提起这件事,在座的居然有不少人知道。
  原来是王承宗派人携带重金秘密前来长安,正在到处撞路子,而他们第一个要找的,自然就是宦官的门路。
  这倒不是说有多信任和亲近宦官,只是宦官的门槛低而已。
  那些在御前说得上话的清流文官,哪里会把他们这种人放在眼里,就算想送钱,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宦官就不同了,宦官来者不拒,而且胆子也大,什么样的钱他们都敢收。
  不过收钱是一回事,办事又是另一回事了。一听说他们的来意,宦官们纷纷拒绝,开什么玩笑,他们要是能影响到皇帝的决策,还至于在这里跟这些人磨牙?
  虽然只看他们的出手,就知道必定带了一大笔钱,大家都很眼馋,但是考虑到这些藩镇骄兵悍将的行事,也不敢太出格。
  只是都将他们当成了笑话看。
  谁知现在俱文珍突然说要给皇帝弄钱,这不就有人想到他们身上去了。
  帮忙说一句话的事,成了自己还能再去讨要一份谢礼,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放在以往,俱文珍也只会将之当笑话听,但现在,他却是心下一动。
  收复成德,是李吉甫复相之后主持的第一件大事,若是能给他搅合了,那可不仅是办事不利,还让陛下白白损失掉了数百万的钱财,陛下岂能容他?
  想到这里,他便问,“他们究竟带了多少钱财?”
  这问题有点傻,在确定事情能办之前,人家肯定不会透这个底。不过宦官们捞钱的经验丰富,大概也能猜到,“具体的数目不知道,但肯定不下万金。要不然,我们也不敢在中尉面前开这个口了。”
  万金,那就是一百万缗了。
  而且这还只是最低数。
  的确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数字,尤其是对现在求财若渴的皇帝来说。再还还价,说不定一下子就能将刚刚花出去的三百万收回来。
  俱文珍很快下定决心,指了那第一个开口的人,“安排个时间,带他们来见我吧。”
  这人喜出望外,生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将诸事安排好,请了俱文珍赴宴。
  席间俱文珍见到了成德来人,这时他才知道,原来王承宗的义弟只是出个名头,大抵只是要他看守带来的钱财,真正出来说话的,是一个白衣文士。
  这让俱文珍有些不快。
  身为左神策军中尉,武将对他来说就是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狗,京城这些将领,没有一个敢违逆的,就是藩镇的悍将,到了他面前也是恭恭敬敬。
  但文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无论官职高低,甚至就算没有官职,在他面前也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偶尔有肯做小伏低的,装得也是不情不愿,打量谁是傻子呢?
  所以他连正眼都没瞧对方,直截了当地道,“能拿出三万金来,这事才有得谈,不然两位就请回吧。”
  那个叫王文昌的幕僚闻言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中尉见谅,能否容我等商议一二?”
  俱文珍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衙内,如何是好?”一出来,王文昌就急切地问道。
  王廷凑沉默片刻,才按着腰间的剑问,“你确定他能办成这事?”
  王文昌微一迟疑,还是道,“俱文珍已是皇帝身边最为倚重的宦官,他若是不成,别人更不成了。至于文官那边,除非我们能找到李吉甫的门路,不然谁的话都不如他好使。”
  “那就答应他。”
  “可是我们没带那么多钱……”
  王廷凑毫不犹豫道,“不能一下子就给他们三万金。就按你先前说的,先给万金,再承诺只要留后在任,每年都会进奉千金。”
  王文昌舒了一口气,“好。”
  两人进去如此这般一说,俱文珍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倒是一条好计策,若一次把钱付清,回头皇帝反悔,他们也无可如何,不如每年进奉,也叫皇帝心有顾忌。
  他想了想,道,“每年进奉两千金。”
  王文昌和王廷凑对视一眼,咬牙应道,“行。只是还请中尉多多用心,我等身家性命,皆系于中尉一人了。”
  这话才算是说到了俱文珍的心坎上,他哼笑一声,“一万金明日之前送到,之后就回去等消息吧。”
  俱文珍对这事多少有点把握,但要办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这位陛下不比德宗皇帝,直接把装满金子的箱子抬到他面前,就能让他高兴,李纯既要钱,也要脸,所以须得挑一个好时机,还得有人在一旁敲边鼓。
  时机需要等,至于敲边鼓的人……
  俱文珍比较看好裴垍。
  跟李吉甫、武元衡这样曾经历任地方,几经沉浮的官员不同,裴垍走的是清流文官的通天大道,除了一任县尉,之后都是在朝中迁转,并且以忠直为名,正好适应了刚刚登基的李纯的需要,短短几年就升入了政事堂,正是锐气最盛的时候。
  李吉甫出镇淮南之后,朝政皆是裴垍主持,如今他一回来就大权独揽,自然免不了跟裴垍有摩擦。
  虽然裴垍跟李吉甫之前的关系还不错,但涉及到权力之争,就算再忠直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俱文珍想得入神,又将其他人晾在了一边。
  王文昌还想问问要等多久,但迟疑片刻,还是没有问出口。对方已经答应了,这时追问,说不定反而得罪人,以为是不相信他——虽然确实不敢尽信。
  现在只盼着俱文珍能说到做到了。
  好在河北那边也有安排,想来能绊住那位新任节度使一段时日。
  ……
  说是安排也不全对,因为其实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主动开口,说自己可以帮忙将赴任的李鄘一行人暂时留在魏博,给田承宗留出更多的时间去操作。
  田季安会这么好心,一方面是河北三镇唇齿相依,他虽然偶尔想占邻居一点便宜,但心里也清楚,一旦朝廷掌控了成德,下一个要对付的八成就是他——谁叫魏博正好挡在从洛阳前往成德的路上呢?
  至于另一方面,田季安也想正面会会天兵。
  外头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田季安总不肯深信,趁着现在天兵的目标是王承宗,他正好借机掂量一番他们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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