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青年原本干干净净束着的长发全部披散下来,发间点缀了许多华贵的宝石, 那身素净的黑衣也变得层层叠叠、璀璨奢华, 从领口、袖口露出的一点白皙的皮肤上, 暗红色的魔纹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种诡异妖娆的美。
  完全是一个盛装打扮的小王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恩赐至高无上的魔尊的魔纹, 若是那些魔族中人知道, 恐怕要嫉妒得眼睛发蓝了。
  相阳秋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下令道:“站起来,我看看。”
  他更加满意地发现,青年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抗拒神色, 却连表情都不能改变, 乖顺地听从他的命令,起身,抬起双臂, 驯顺地把自己展现给主人看。
  相阳秋唇角微扬,懒懒倚在榻上, 指使道:“给本座奉茶。”
  因为那些装饰,也因为毕竟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魔纹控制了动作——青年在行动起来的时候, 会发出一点叮叮当当的轻响,细碎又悦耳,好像给猫咪挂上了铃铛。
  相阳秋接过茶盏,清澈的汤液照映出他愉悦的神情,他一边嗅闻茶香,一边例行公事问道:“小道君,跟本座入魔吗?”
  寂静。
  只有“愿意”这二字允许被说出口。沉默的话,那就是不愿了。
  相阳秋半真半假地表示遗憾,然后很认真地思索道:“今天我们玩什么?”
  燕拂衣仍沉默地站在那儿,他甚至连眼中的情绪都已经平复下来,无波无澜,仿佛一具真正的玩偶。
  相阳秋“啧”了一声。
  “木头美人可是很无趣的。”他勾勾手指,让青年在他脚边半跪下,端详那不再泄露一丝情绪的眉梢眼角。他拾起一缕燕拂衣的头发,看着长长的青丝在指间流泻,又凉又软。
  “看来只有一根情丝回归还远远不够,还是说,那‘魇种’对你的影响,竟有这么大?”
  燕拂衣其实都并不知道,自己身体里什么时候被种下了那种东西。
  李浮誉想了想,认为最大的嫌疑人是萧风。
  【我也只是听说过,魇种是一种靠吸食情绪生长的种子,会加速宿主的情绪流失,也就是说,让当时的你更容易丢失情丝……另外,魇种结出的消愁花,在不同人身上是不同的,你是守夜人的话,魔尊很可能只从你身上闻到那种特殊的花香,都能怀疑到你的身份。】
  李浮誉咬牙切齿:【他这是要故意置你于死地】
  魔尊果然伸手,他的掌心浮现出一朵缀满了星辰似的、晶莹剔透的花。
  “你的消愁花很特别,”相阳秋说,“你原本的灵根,是冰系的吗?”
  燕拂衣:“……对。”
  相阳秋问的时候,他没法不回答,就像对方下命令,他的身体就会像个木偶似的,言听计从一样。
  相阳秋笑笑:“那倒是与我一样。”
  “但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他又端详着那朵消愁花,不知从里面感受到了什么奇怪的熟悉感,而在意识间浮现出一瞬的怔忪。
  相阳秋突然有些头痛,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稍纵即逝的灵感。
  为何他在面对这小道君的时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应”?
  魔尊认真地思索着骗取一颗道心的方式,将那一丝微妙的灵感放了过去。
  燕拂衣咬紧牙根。
  不知道是不是那所谓魔纹的原因,又或许是魇种被拔出,在这位魔尊面前,他也总会感到更多鲜明的情绪。
  譬如此时,屈辱地跪在这魔头面前,被那只冰凉的手拂过发间,停在耳后,他虽不能动,却感到一阵瑟缩般的战栗。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血脉中哀鸣。
  “前日,”魔尊轻笑,“本尊给你带来的新感觉,可喜欢?”
  他掌下的肌肤很轻微地一抖。
  燕拂衣不愿回想。
  他在刻意忽略那部分记忆,先前在识海中见到师兄,还能暂时将那种过于不愉快的感受压制下去,可现在魔尊在面前,将他的神识拘在清醒的表面,便连那暂时能做逃避的地方都失去了。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并非全然痛苦,却比痛苦更令他惊恐的全新感受。
  “很多仙门的伪君子错误地认为,欲|望是肮脏的东西。”
  耳边的声音带着清浅的气流:“但他们大多终究会为此沉沦、臣服,想来这种偏见并不准确。”
  “小道君,”他问,“你体会过真正的‘爱’吗?”
  那声音中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蛊惑,燕拂衣竭力抵抗,可仍不得不被侵入脑海,仿佛有诘问叩响在灵魂深处。
  “我……”淡色的薄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我不知道。”
  相阳秋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
  可他仍不动声色地说下去。
  “那一日你体会到的,只是我想让你体会的万分之一。”
  “欲|望迷人、危险、又复杂,是多种深层感受的集合体,而非粗浅的身体反应。人首先要产生深刻的情感,才会为此动摇,反复挣扎、拉扯,最后变得不像自己,却仍要控制——而在违背人性的控制之后,仍是什么都得不到。”
  “那才是欲|望带来的,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惩罚。”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没有指望用普通的身体折磨动摇你。”
  “疼痛其实没什么,诚然对浅薄的人来说,疼痛已经足够让他们生不如死,但总也有人舍生忘死——在这样的人面前,疼痛便成了很低级的惩罚,从来只有最软弱的人,才爱炫耀自己的痛苦。”
  “但欲|望不是,那些针对人的、针对‘道’的,或针对你们……所谓苍生的。”
  “这些欲|望终究会带来愧疚、恐惧、怨憎会,爱别离与求不得,尤其对于道德高尚的人,是一辈子漫长无边,又求死不能的凌迟。”
  无相宫主殿的寝宫之中,连呼吸声都似乎变得寂静。
  相阳秋很满意,他知道那小道君听懂了他的话。
  他喜欢折磨聪慧的人。
  聪慧带来明了,明了才能充分体会到世界全部的伤害。
  “你有没有欲望?”
  相阳秋手指用力,那张脸便被迫抬起来,他与燕拂衣凑得极近,呼吸相闻,深深看进那双色泽漆黑,又似有湛然水色的眼睛。
  “你,有没有恐惧?”
  黯淡的烛光映在暗红的虹膜上,极速旋转,形成一口贪婪而巨大的漩涡,在猝不及防间吞噬所有的真实,将燕拂衣整个卷了进去。
  ……
  他想救下悬崖上的一只鸟。
  他是一株长在石缝里的青竹,不知何人栽种,何时生长,每日所见只有山谷寂寥的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边凸起的石块上,筑起了简陋的、小小的巢。
  身边开始吵闹起来。
  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筑巢,后来又有一只,它们有时轮流带石块和树枝回来,有时一起歌唱,有时又会吵闹。
  第二年春天又来的时候,巢里出现了几枚圆圆的、白白的蛋。
  他在边上看着,看小鸟们早出晚归觅食、孵蛋,时间对于他来说竟然开始有了意义,他也期待着小鸟破壳,紧张地注视着蛋上的裂纹越来越大,然后毛绒绒的小脑袋钻出来,张着嗷嗷待哺的嫩黄的喙。
  更吵了。
  竹叶飘落在杂乱的鸟巢里,被一只羽翼渐丰的小鸟好奇地啄了啄,又扑腾着翅膀拖到身子底下,变成一张青翠的小床。
  更多竹叶飘落下来,小鸟们跳来跳去,挑挑拣拣,吵架争抢最漂亮的一片。
  竹子微笑地看着,直到一张猩红的蛇口,突然从岩石缝隙间闪电般弹出,在眨眼的时间里,吞噬掉一团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绒毛。
  竹子愣住了。
  可他只是一株竹子,没有手脚,也没有尖利的喙,没有能够飞翔的翅膀。
  小鸟被一只一只地吃掉了。
  筑巢的那两只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回来,然后是一堆泣血尖锐的啼鸣、纷乱坠落的羽毛、染红了一小块岩石的血。
  竹子只是看着,最后只剩下一只活着的小鸟——最先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只。
  拖着流血的折断的翼,卡在那块光秃秃的岩石边上,偶尔发出一声很微弱的鸣叫。
  他是一株青竹。好想救下悬崖上的一只鸟。
  竹子在山谷的风里拼命摆动身体,试图挣扎出被紧紧束缚的根系,他想至少把小鸟拨回岩石中间——如果他长得再长一点,或者茎干再粗一点,就能做到了。
  竹子很努力地晒太阳、吸收岩石深处细小的水汽,想长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的叶尖就快要碰到一看就知道会暖绒绒的羽毛,只要再偏一点点,就可以把好不容易凝聚的露水,滴进小鸟微微张开的喙。
  一阵微风吹过,最后一只小鸟在巢里那些染血的竹叶纷飞起来的同时,擦着叶尖掉进深不见底的悬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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