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离出门后径直往西市掠去,黑靴足尖点在屋檐之上,步子在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越来越快。
直到他身子重新落了地,静静地站在一处月色都照不到的小巷子里,抬头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阳春楼。
夜愈发暗了下去,就连小巷子内也开始起了风。姜离就那么靠墙站着,双手抱胸,身形隐在阴影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盯着回春楼的大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听到一些交谈的声音。阳春楼门口,几个小官陪着四五个走路歪歪倒倒的人走了出来,他们相互挽着腰,搂着屁股,贴的极近。
姜离抬了眸,在其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
一丝薄凉的笑容在姜离的嘴角一闪而逝。
“嗤——”的一声,像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一样,带着浓浓的不屑。
随即,他猝然转了身,几跃出了巷子。
四周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打玉的老头早就收了摊,姜离也没那心情再去找他,干脆直接回了家。
他现在住的地方很偏僻,远离闹市,是他刚来瞿都自己寻的住处,院里仅有两间小屋子,配了一个下人。那下人还是边子濯不知从哪找来给他的,目的是方便两人联络。
姜离推开房门,入目便看到桌上放着的桂花酥和热粥。不知为何,他一进了屋子,疲惫顿时像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他晃了晃发胀的脑袋,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到桌前,就着热粥将那桂花酥囫囵吞枣般嚼完,然后随便洗漱了一下,和衣躺在床上,闭眼便睡了。
哪知正睡的迷糊,忽然一阵细风拂面吹来,他身子一僵,猛地从梦中惊醒,刚要弹身坐起,脖子便被人压住了。
边子濯正静静坐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姜离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嗅到他身上脂粉与酒杂糅在一起的刺鼻气味,惹的鼻腔一阵发酸。
姜离烦躁地一把拍掉他的手。
边子濯却异常的没有生气,他眸色带着纯粹的黑,见不着底。沉声问道:“你跑去西市干什么?”
第5章 旧伤复发
姜离笑了,躺在床上悠哉道:“世子殿下难得大驾光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敢情是来查我的行踪。”
边子濯看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知道姜离今日在殿前当值,便问道:“是明德帝着你去的西市?去做什么?”
姜离眸中骤然变得犀利起来,只见他撑起上半身,逼近边子濯的脸道:“世子殿下猜错了,微臣是得了太后的指令,专门来监视你的。”
边子濯看着面前的姜离,眉毛猛地一挑,随即皱了起来,眼神逐渐冷了下去。
姜离的皮肤生的白皙,两人如此近的距离,边子濯只消微微一垂眸子,就能从姜离细瘦的脖颈处看到脉搏震动的痕迹。
一搏一跳,近在咫尺。
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就像那年,自己亲手用刀刺入他胸膛那般。
“这不就是你想听到的话么?世子殿下。”姜离突然出声,打断了边子濯的思绪。他嘴角微微勾着,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毕竟我是姜家人啊,定北军皆因我而死,北凉城破是我的干的,义父的死也是我干的,你被囚禁在瞿都也是我一手造成的。”
姜离的声音带着冰冷刺骨的嘲讽:“这不就是你认为的么?如今还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什么?”
边子濯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压住姜离的嘴,将他整个人仰面压制在床上。
他随即欺身而上,用那双犀利如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姜离,森然道:“姜离,当年发生的事情你我再清楚不过,若不是定北军的弟兄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真相,你当还要我蒙在鼓里多久!”
姜离双眼通红地瞪着他,费力挣脱掉边子濯的钳制,骂道:“他污蔑我至今,你却跟猪油糊了眼,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污蔑?那一战,我父亲重伤,你代父亲掌管军权。可为什么我一走城就破了?送去的粮草为什么被烧?虎符为什么会被偷?兵马道的位置又为什么会暴露?”边子濯掐住姜离的脖子,将姜离困在自己与床板中间,从嘴里吐出的话字字泣血:“那时,所有的事情只有你能做到。需要我提醒你,你是怎么当着我的面背叛我的吗?”
姜离听罢,登时呼吸一滞。
还是那一年,漫天大雪。
那个定北军将士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没了气息,静悄悄地躺在边子濯的怀里。
姜离呆愣地站在原地,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霎时间凝固住了,吸入肺中的北风如呼啸的刀片一般,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撕碎。
他不明白,那人说的话他分明一句都听不懂。只知道他句句都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句句说的事儿却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是他做的。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各种荒诞的解释被人为串在了一起,看似合理的源头都在他身上。血淋淋的现实已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姜离整个人完全笼罩了进去。
四周到处都是尸体,死亡与哀嚎替代了理智,所有的解释都成了徒劳,语言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任何作用。
边子濯眼里冗杂着狰狞的恨,布满血丝的双眼盯得姜离遍体生寒,就连他吐出的话都像是淬了冰,啃咬销蚀着姜离仅剩的一点皮肉。
那时,他百口莫辩,抓起一把长刀架在脖子上,恨不得就那样死了,也好比活着更能解脱。
可敌军在这时完全冲破了城门,姜回雁的心腹之将曹汀山打马走了过来,伸手拎着如行尸走肉般的姜离站在定北军的残兵面前,压着他的脑袋受了太后的封赏。
姜离被架在高台之上,某个挣扎的瞬间,他看到台下定北军将士快要将自己撕碎的眼神。无数双手正在将他拖向深渊,他挣扎着想要呼喊,却被曹汀山堵住嘴巴。
“嘘——”曹汀山的脸上,是姜离看不懂的算计与诡谲。
姜离恐惧地转过眸子,求助的眼神望向那个人。
谁都可以不信他,但至少——
子濯,求你……
风雪从两人之间掠过,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墙,隔绝掉他与他之间仅剩的最后一点温度。
无数的咒骂与哭喊声中,他看到边子濯的嘴缓缓张开——
“姜离,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边子濯的话掷地有声,带着冷漠与狠厉,将姜离本就碎掉的回忆再次碾压。
姜离知道,所有的一切已在那时盖棺定论。之后无论他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姜离缓缓闭上了眼。
今日他这是怎么了,分明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他早该认清这个现实,也不肖再说了。
边子濯感觉到姜离的挣扎卸了力气,他垂眸看了看姜离,沉声道:“疯完了吗?”
姜离双手攥住边子濯的手腕,鼻尖又嗅到些边子濯身上未散干净的脂粉味,张嘴骂道:“别用你这脏手碰我。”
边子濯顿了顿,真就那么放开了,随后他自己也很厌恶似的,伸手在外袍上狠狠蹭了几下,然后站起身脱掉外袍,嫌恶般丢到一边。
只见他缓步走到桌边倒了些水喝,压住了喉咙里愈发上涌的酒气,道:“诏狱现在在管春耕的事?”
边子濯总是有办法从各种渠道获得一些消息,姜离侧过头去不看他,淡淡道:“年初对账的春耕预算一共五百万两,按照现在各处报批的账款,能追回的不过一百万两。”
“三百多万的亏空。”边子濯自行寻了个椅子坐下来,伸出食指轻轻敲着桌子:“去年大虞两省大旱,江南暴雪,北边战火不休,国库里能用的银子少得可怜,这钱怕是贴不上了。”
姜离听罢转头看向他,一双眼睛黑黝黝的:“一个月前,江南暴动,朝廷受不住压力,这才责令锦衣卫严查,但我怎么记得,从朝廷拨款到江南暴动,前后不过才十日。”
边子濯抿了唇,静静等他说下去。
“从瞿都下江南,光是路上的脚程都需要九天,江南的百姓消息真是灵通,第二日就聚集起来冲了衙门。”姜离盯着边子濯,道:“你说是吧?世子殿下。”
两人对视了片刻,边子濯忽然笑了。
“我怎么知道。”边子濯说的轻描淡写,他施施然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长袍,走到姜离的窗前,俯下身道:“姜离,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旁的用不着你管。”
边子濯呼吸的温度贴在脸上,姜离厌恶地转过头,朝床内靠了靠。
身前的人抽离,边子濯脸色沉了沉,一屁股坐到姜离的床沿边,道:“此次春耕督工的是东厂,司礼监那边肯定拿了好处,明日你去户部回话,寻个由头把这几百万平了,就当你卖谈明个面子。”
“嗯。”
姜离拢着被子蜷缩着,看起来整个人状态似乎有些不太好,声音闷闷的。
边子濯看了看他这蔫样,一想到今天竟会在阳春楼门口碰到他,不禁寒声道:“姜回雁既把你当做她的人,就别整日里去小皇帝那惹一身骚,对你没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