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第143节
萧敏在上书房徘徊半天,开口说道:“去同里请朕的老师王渊和夫人进京吧。”
……
沈持这两日散值后回到家中,钻在书房把五代十国时期王朴写给周世宗柴荣的《平边策》找出来,一篇气势磅礴的雄文,温习而刻苦地又逐字抄写了一遍。
这个论文是不太好写。他时不时皱眉苦思。
夜半,挚友李颐叫人捎了句给他:归玉兄,圣上命人去同里接老师来京。
沈持听到后愣在那里。
赵蟾桂在一旁给他研墨,见他许久不动笔,问:“大人怎么了?”
沈持好半天才又开始落笔:“没什么。”皇帝冷不丁请王渊来京,莫非出事了?
他在心中想了些事情,又抄了一会儿《平边策》,到二更末才就寝。
次日早朝,沈持没有在朝会上看见大理寺卿贺俊之,而两位位高权重的相爷,萧汝平与曹慈,则惶惶不安,都险些拿不稳手里的笏板。
“陛下昨个儿夜里大怒,”站在沈持近前的京兆尹温至悄声说道:“命御林军去了贺大人府上。”
沈持:“可是查出甲胄的事了?”
温至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句。
沈持在心中暗想:陛下去同里请王渊夫妇来京……大抵贺俊之死到临头了!
这日早朝,群臣等皇帝等了许久。
……
而在贺俊之府上。
王渊的女儿,贺俊之同母异父的妹子王卿时带着儿子曹念里跪在门外,痛哭道:“哥,你好糊涂啊……”
门里久久没有人回应她。
她的儿子年方五岁的曹念里看着母亲悲恸,懵懂地问:“舅舅,舅舅你犯错了吗?你是被谁关在里面的啊?”
又过了半天。
门开了,贺俊之拨开未挽的覆在面上的头发看了一眼王卿时:“这里人多,快带着他回家去吧。”
“舅舅。”曹念里扬起小脸看着贺俊之。
贺俊之看也不看他:“我不是你舅舅,不要乱叫。”
说完“砰”的一声摔上门离去。
“哥,爹娘就要来京了,”王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会去求圣上饶恕你的。”
……
那扇关紧的门之内,贺俊之快步走到后院的屋中,他看着挂在墙上的虎纹柄短剑,那是幼年时王渊买给他佩在腰中赏玩的,他伸手取下来,握着剑柄抽出,剑刃冰寒,闪烁的微芒似春日里结了霜。
他缓缓朝脖颈举起。
一瞬,他手上触到了温热而粘腻的血,鼻尖也闻到了熟悉的,在大理寺阴暗的地牢里,与他相伴多年的血腥味。
呼吸越来越沉重的时候,眼前一道影子若隐若现,他认出来了,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王渊,他轻声唤道:“爹,爹……”
第144章
贺俊之乳名“阿寄”, 在二十岁之前,他一直以为“寄”字取之于“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沧溟。1”, 是爹娘望他长大后大鹏展翅,位极人臣之意。可后来陡生变故, 他才知道,“寄”一字, 是寄养在王家名下之意。
在他养父王渊致仕之前,他娘甚至私下里劝阻, 她说“阿寄小肚鸡肠, 难容下他人, 又性情偏执,易生心魔, 不能居高位, 为一言官御史或可以保全性命,而大理寺卿对他来说官职太大了, 他配不上……”
他亲娘是这样瞧不上他。
王渊是个很迂腐的人, 哪怕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与他们决裂, 王大儒依然以为教化可以改变这个寄在他名下的儿子,把他亲娘的话当成耳旁风,甚至还想以自己身退来奋力托举他,那时候他是感激养父的, 可后来, 他何尝又不恨。
也许, 知子莫如母,他亲娘才是明智的。
他以为自己很怕死,曾想挣脱酷吏的宿命, 他听了沈持的话,离开京城到黔地去,过年的时候没有收到鸡舌香的赏赐他才知道,死并不可怕,押上所有却两手空空,从高位跌落,无人问津被弃之如敝屣,流放无尽头才是最可怕的,是何等的煎熬不堪。
皇帝不想要他的命,可也没有给他活路。他回京后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被人监视了,怕是早不信任他了吧,此事还未查到他头上,不过还在翁泉那里,便对他出动了御林军,御林军啊,上一回还是许多年前先太后的娘家锦衣侯韦家犯事,他和御林军一块儿去抄斩的呢……
不但如此,还大老远着人去接他的养父进京,还让曹家让他妹子王卿时带着儿子来看他……桩桩件件,不过是逼他自己动手自裁罢了。
呵,都到了这一步,皇帝依旧不愿意落一个诛杀近臣的名声,萧敏,他是会玩弄帝王之术的。
……
往事如烟云渐渐模糊,直至于消散记不清了,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便再无声息。
……
宫中太和殿。
卯时上朝,群臣一直等到辰时,皇帝萧敏才穿着玄色龙袍姗姗来迟。他坐上龙椅,一言不发。
百官摸不清他是什么心思,亦一个字也不敢问,连平时一上朝就跟斗鸡一样亢奋的御史言官都哑巴了。
直到快晌午的时候,御林军的统领萧齐山忽然上殿,跪在地上叩说:“陛下,贺大人,去了。”
贺俊之死了。就这么死了。
一声声压抑而低沉的“啊……”往上升腾,聚到太和殿的屋顶之上,形成刺耳的回音“啊……”令人心惊肉跳。
他活着的时候他们提起他都会咬牙道一句“唉,祸害遗万年,瞧吧,姓贺的还不知要蹦跶多久呢。”……可此时乍然听到贺俊之死了,他们却又不知道该欢呼还是该遗憾了。
皇帝听说后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贺爱卿没了?”
萧齐山回道:“陛下,贺大人自刎于府邸之中。”
“哦,”萧敏又落座于龙椅上,凤目微垂:“贺爱卿,你……唉……”
“传旨,以二品官员之礼厚葬贺爱卿,”他说道:“再命人去给朕的老师报丧,顺便捎句话,就说朕正伤心,见了面彼此都伤感,请老师不必奔波来京了。”
并命礼部官员和宫中太监丁逢带着厚礼前往同里,劝王渊夫妇节哀。
群臣见皇帝悲伤,不敢奏事,就这样君臣一方不说退朝,一方不敢走,一直到午后各衙门都散值了,饿晕几个老大人,萧敏才摆手让他们散了回家。
沈持虽然知道贺俊之必死无疑,可是他就这么没了,心中怪异地空落落的,当时曾想,还要找姓贺的算账呢……
从宫中出来,沈持又惊又饿,体力几近枯竭,走了几步恰好碰到秦州会馆的马车经过,他招招手:“让我搭个车去会馆一趟好吗?”
马车夫见他脸色不是很好,赶紧把他搀扶上去:“沈大人这是刚下朝?”
“嗯。”沈持应了声。
马车很快到了秦州会馆,他下车后径直去找孟度——眼下,新科进士们正在准备衣锦还乡,省亲、祭祖,只有孟夫子家中亲人都不在世了,他懒得跑一趟,因而闲着。
“你来——”孟度推开门看见沈持,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沈持:“水,吃的……”
孟度:“……”
给沈持倒了一杯温水后,他又赶紧去请会馆的厨子给煮碗面来。
“贺俊之,死了。”沈持喝了口水后说道。
孟度听到吃了一惊,随后说道:“那么狠的一个人,竟就这么死了。”
真叫人想不到。
沈持微点了下头,又接着饮水。缓了会儿才又就这件事说了几句。
孟度:“他死了也好,省得你动手,伤了你与王渊的师生情分。”
这时候一碗面很快煮好端进来了,沈持就当着他的面吃起来:“嗯。”
孟度小声说道:“陛下的手腕当真是狠,” 皇帝萧敏以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出头登基为帝,手上沾的血未必比贺俊之少:“阿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做陛下手里的刀,我们要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日后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你也能问心无愧。
沈持黯然神伤道:“不会的夫子,放心吧。”
孟度:“可陛下终究还是需要这么一把刀的,阿池,如果到了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我去做,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贺俊之还光脚,什么都不怕的。”
沈持哭笑不得:“夫子,这不是你想或不想的事。”
孟度把茶水泼洒在几面上,用手指蘸着写道:陛下再需要刀的时候,估计是立皇储的时候了,得寻个人来对不听话的皇子下手。
沈持正色道:“我本来还在猜测,这次陛下重新召贺大人进京,为的就是这件事呢。”
孟度:“瞧吧,不多久,陛下定会物色新刀的。”
“夫子,若真到了那一日,陛下要我做他手中的刀,”沈持想了想,不太由衷地说道:“那也没什么,我只以行得端正,走得直应对即可。”
孟度不满意地看了他两眼:“我说了,到了那时候,我去做,你看在我岁数大的份上,不要跟我抢这个差事。”
沈持:“……”不知为什么,吃碗面吃得鼻头酸酸的。
次日,工部的人要赴大理国,员外郎胡见春来见沈持,玩笑道:“沈大人,本官的命运因你而改变,先前,本官以为黔地已经是我去的最南边了,没想到托沈大人的福,本官此生还有机会去一趟大理国。”
沈持笑道:“胡大人去了大理国,除了吃当地蘑菇一定要煮熟了吃,其他的,以本官愚见,去一趟不亏的。”
“大理国真有金矿?”胡见春半信半疑。
沈持:“胡大人觉得‘金生丽水’是怎么来的呢?”
“是了,下官想起来了,”工部多的是前人的地理、游历等著作书籍,胡见春也读过,只是从来没想过去实地堪矿,事到如今还觉得像在做梦,哈哈大笑:“对了,此行光带官吏不行,沈大人,拜托你从京兆府给下官找一些三教九流的人随行,有用处。”
他觉得贼比一般人机灵,且比官吏更身怀绝技,遇到突发事情或有意想不到的手段。
别说,沈持手头还真有这样的人,他去找了在京兆府打更的张旺: “张大哥,有一桩赚钱的事,你想不想去?”
张旺晃着发青的眼圈:“沈大人,是正道?”
沈持点点头:“去捡金子。”
张旺瞪大了眼睛:“沈大人说笑了,金子可不好捡……”沈持把工部去大理国堪金矿的事说了:“张大哥,我不诳你。”信我。
张旺:“这个要去,是好事。”欣然答应随工部的人一起南下。
他们又去兵部的牢中见了见大理王段思仓的侄子段爱琦,这人告诉他们,其实大理国并不完全在大理段氏治下,当地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司,以及各种部落,有很多地方,他们段氏的人也没有到达过。
因而大理段氏根本不知不清楚国中有金矿,他对于两国合作开金矿之事甚是高兴,傻乎乎的说:“沈大人,要是我两国交好,我以后能不能长住京城?”
他习惯了京城,不打算也不想回鸭池城。
沈持听了十分无语,古代人和现代人的思维是真的不一样,他喜欢阳光充沛,四季如春的鸭池城。而这个鸭池城土生土长的段爱琦,却喜欢四季分明繁华的京城,对,繁华似乎对人有种致命的蛊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