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50节
“为、什、么?”
再开口时,苏妙漪甚至尝到了齿根蔓延开的血腥气,“我和我爹哪里亏待了你,竟逼得你吃里扒外、成了裘恕的走狗?!”
苏安安低垂着眼,连连摇头,哑声道,“你们待我很好……姑姑,我做这些事,绝不是想要害你们……可裘老爷于我有恩,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害了他……”
“有恩?”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因为你曾在他名下的慈幼庄待过那么一段时日,你就将他视作恩人,那我和我爹养了你这么多年又算什么?至亲与恩人孰轻孰重,苏安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
这话却像是戳中了苏安安的痛处。
她蓦地仰起头,红通通的眼睛里已经漫上一阵水气。她动了动唇,宛如被人扼住了咽喉,艰难地一字一句道,“姑姑……如果可以,我也想与你、与三叔公是至亲……可是……我不姓苏,我从来都不是苏家人……”
甚至,她能成为苏家人,都是仰赖裘恕……
苏妙漪眉眼间的如晦风雨忽地停滞了一瞬。
“你在说什么?”
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苏安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姑姑,你记得我同你说过吗?我曾被我爹遗弃在慈幼庄门口,过了好一段时日才被他找回去……”
苏安安不敢直视苏妙漪的眼睛,“其实,我不是被遗弃的,更不是苏家的女儿。十年前我们乡里闹了一场饥荒,全家人都饿死了,只剩下一个我。那时我也快饿得没气了,险些沦为同乡人的口粮,多亏裘家赶来赈济施粥,才将我从石臼里救下来。裘老爷见我奄奄一息,怜我年幼孤苦,请了大夫替我续命,还亲自将我送到了慈幼庄……从那一日起,我就是裘家慈幼庄里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女……”
“不对,这不对……”
苏妙漪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沌,喃喃自语,“若你是慈幼庄收养的孤女,为何会被你爹带到娄县,带到我爹面前……”
苏安安咽了一下口水,咬咬牙,终于吐出一句,“是裘老爷的安排。”
“……”
“五岁那年,裘老爷带着一个中年男人来了慈幼庄,说要挑选一个合心意的女孩。裘老爷选中了我,将我带出慈幼庄。后来我才知道,他挑的不是合那个男人心意的女儿,而是合另一个人心意的玩伴……”
苏妙漪眸光微缩,“玩、伴?”
苏安安用力地点了点头,重复道,“玩伴。裘老爷说我天真痴傻、愣头愣脑的,能讨姑姑喜欢。所以才给了那个男人不少银钱,让他将我带去娄县,带到姑姑身边……”
苏妙漪怔怔地盯着苏安安,眼里的怒意就好像已然烧尽的焰火,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枯焦,充斥着茫然和自嘲。
原来从头至尾,“苏安安”这个人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一个裘恕挑选出来的、为了讨她欢心的“玩伴”……
原来从十多年前,裘恕就已经处心积虑地将一颗钉子埋在了他们身边,可她却浑然不知,只可笑地防备着一个祝襄……
苏妙漪的目光在苏安安脸上逡巡着,就好像一把冰冷而锋利刮骨刀。
她认识的苏安安从来没心没肺,脑子里好像只能装得下吃食,再装不进别的。她还从未见她如此条理清晰地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一时间苏妙漪都在怀疑,苏安安从前的模样是不是都是装出来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苏安安从来到汴京的那一刻起,就猜到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在多少个噩梦里,她已经向苏妙漪坦白了无数次,所以这番话几乎是已经刻在了心里。
梦里,苏妙漪什么反应都有。时而勃然大怒,时而冰冷漠然,时而动刀动剑,连见血都是有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觉得苏妙漪的眼睛里还多了些她在梦里未曾见过的情绪……
那情绪让苏安安心慌,她笨拙地解释道,“姑姑,裘老爷是个好人,他真的从没想过要害你和三叔公,他将我送去娄县之前,也只是让我陪着你,他说只要你见了我能开开心心的,便算是我在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了……”
“够了!”
苏妙漪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真的只是陪着我吗?他裘恕会这么好心吗?那你逢年过节送往汴京的家书又是什么!”
苏安安忽地说不出话来。
“那一封封寄给楼外楼的家书,不是寄给你那个便宜爹的,都是寄给裘恕的,对吗?这些年我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通通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裘恕和虞汀兰。还有慈幼庄的事和这次小报的内容,你每次都在苏家和裘家之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裘家……”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敢说裘恕派你来别无所求,只求我能快乐,你怎么还能说出玩伴两个字?!”
苏妙漪咬紧牙关,刻薄而残忍地挤出最后一句——
“苏安安,你明白吗?
“你根本不是什么玩伴,你就是个奸细。”
第84章
苏安安浑浑噩噩地从知微堂内走出来时, 耳畔就一直盘旋着苏妙漪掷地有声的“奸细”二字。
她不明白……
裘恕是好人,姑姑也是好人。
她帮一个好人关心另一个好人,阻止一个好人伤害另一个好人, 真的做错了么?
“安安。”
正失魂落魄时,一个唤声传来。
苏安安恍然抬眼, 就见不远处,裘家的马车并未离开, 而是停在那儿。
车帘掀开,裘恕就坐在里头,朝苏安安招手。
“……”
苏安安恍恍惚惚地走到了马车跟前。
裘恕垂眼看她, 叹了口气, 伸手拍拍她的肩, “好孩子, 跟我回裘府吧。”
苏安安肩膀颤了颤,转头朝知微堂楼上看去,却见窗户紧闭。
她是个奸细, 是个叛徒。而苏妙漪, 从来不会容忍背叛……
好一会儿, 苏安安才收回视线,眼睫一垂,眼里的湿意化作一串小泪珠滴了下来。她低着头,泪珠直接砸在了自己的鞋面上,甚至没有在脸颊上留下泪痕, 抬头时都看不出哭过。
知微堂楼上, 苏妙漪将窗户推开一道缝时,就看见苏安安上了裘恕的马车。
随着一声马嘶,马车缓缓驶离。
苏妙漪神色冰冷, 扣在窗沿的手收紧,涂着蔻丹的指甲“啪嗒”一声折了。
“裘恕封了知微堂?”
容玠挨了廷杖在家休养,听完遮云的回禀,眉峰不由拧紧。
“是啊,裘恕带着一群人闯进了知微堂,将里头的客人都逐出来了,还关了店门。外头的路人不明所以,都围在门口议论,场面闹得着实难看。”
遮云一边递上药碗,一边向容玠细说今日状况,“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裘恕就带着人离开了,奇怪的是,苏安安也跟着出来了,还上了裘家的马车……公子,你说这苏安安为什么会跟裘恕一起走呢?”
容玠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没回答,“她呢?”
遮云反应了一会儿,“苏娘子吗?裘恕他们走了没多久,苏娘子就也回家了。不仅她回去了,整个知微堂也闭店歇业了,就连每日必出的知微小报,今日也没了。”
“……”
见容玠迟迟没有接过药碗,遮云诧异地抬眼,试探地唤了一声,“公子,该喝药了。”
容玠回神,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空空如也的药碗被搁下。
容玠嗓音沉沉地吩咐了一句,“三日内,我要知道苏积玉的下落。”
遮云面露意外,但也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是。
***
知微堂的店门一关,竟然就是整整三日。知微小报也连着停更了三日,叫不少已经习惯每日买上一份小报的人都着急起来。
炎天暑月,暴雨前的浓云笼罩在汴京上空,闷热的空气陷入凝滞,连一丝风都没有。
凌长风抱着手臂站在院子里,都觉得喘不过气,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他望向对面紧闭的屋门,眉头紧蹙。
苏妙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已经消沉了足足三日了,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凌长风深吸一口气,终于迈步朝苏妙漪的屋子走过去,在门上敲了敲,“苏妙漪?”
不出意外,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一次,凌长风没再转身离开,而是直接抬脚将门给踹开,闯了进来。
屋外天色阴沉,屋内也光线昏昏。
凌长风的视线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才在窗边的书案下瞥见了一片曳地的裙角。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就见苏妙漪闭着眼靠在躺椅上,她墨发披散,又穿着一袭黑色宽袖纱裙,整个人一动不动,几乎与屋内的暗影融为一体。
凌长风走到跟前,才看清苏妙漪的面容。她唇上没什么血色,可脸颊上却染着两片不大正常的红云,两弯秀眉也难受地蹙成一团。
凌长风心里一咯噔,连忙低下身,唤了两声苏妙漪,又将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果然触到了略微发烫的体温。
“苏妙漪?苏妙漪!”
苏妙漪眼皮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迷迷糊糊地看向凌长风,眼底都是红的。她嗫嚅着唇,像是想要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
眼见着她唇上都已经干得出现了裂纹,凌长风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倒了杯凉水,又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将苏妙漪搀起来。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让苏妙漪倚靠着他的肩,将茶盏递到她唇边,一点点倾斜,“快喝点水……”
许是烧得有些糊涂,苏妙漪虽行动迟缓,可听到什么便做什么,乖乖低头将那凉水饮得一干二净。
凌长风握着茶盏的手下意识紧了一下,随即便将茶盏搁在一旁的书案上,“你怎么病成这样也不叫人……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语毕,他就想扶着苏妙漪靠回去,可衣袖却被牵住。
“我不要大夫……”
苏妙漪终于出声,虚弱的声音里破天荒带了些孩子气,“我只要我爹……”
凌长风哑然。
短暂的寂静后,苏妙漪也逐渐从混沌中清醒,寻回了神志。她缓缓松开凌长风的袖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口吻,“不用请大夫,我没事……”
她强撑着想要坐直身,凌长风却僵硬地揽住了她,在她肩上拍了拍,安抚道,“我们如今知道裘恕就是闫如芥,他虽不会放了积玉叔,但也不敢伤了积玉叔……你放心。”
苏妙漪低垂着眼,“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自己又蠢又没用……”
顿住,她眉头皱了又松开,复又皱起,半晌才自暴自弃地将脸别到一旁,“算了,你不会懂的。”
“我为何不懂?”
凌长风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其实你心中没那么想揭发裘恕,如果你想,就不会用那份小报试探苏安安。你一念之差放过了裘恕,却也从此失去了苏安安,还让积玉叔也身陷险境,所以你觉得自己做错了……我说得对吗?”
“……”
苏妙漪转过脸来看向凌长风,眉眼间有些错愕。
见她这副模样,凌长风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他罕见地叹了口气,“苏妙漪,你不是没用,更不是愚蠢,你只是善良。而善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