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10节
“煤窑?”
凌长风不解。
苏妙漪暗自咬牙,“山中煤窑,最易藏奸。那些煤窑主对旷工饥寒不恤、疾病不问、甚至还要动辄鞭打,简直不拿他们当人,所以甘愿去窑底挖煤的人是极少数。煤窑主招不到人,便用坑蒙拐骗的方式哄骗良人入窑……”
凌长风还是第一次听闻黑煤窑这回事,微微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慈幼庄与煤窑相互勾连,所以才会将壮丁租借给煤窑做矿奴……”
“说不定,那位尹庄主自己就是煤窑主!”
苏妙漪攥紧了手,连连冷笑,“他们也太精明太生财有道了……从这些孩子身上能赚三笔钱!
第一笔,是裘恕按人头贴补给慈幼庄的赡养费;第二笔,是这些孩子在十岁之前被收养,收养人给的恩养金;第三笔,是他们长大后沦为苦力,一针一线做绣工,日夜不休入山挖煤赚来的血汗钱!”
说到最后,苏妙漪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音量也不自觉高了些。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握紧,既是警醒,也是安抚。
尽管黑暗中看不清楚,可苏妙漪还是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容玠的手。
她抿唇,收了声。
凌长风并未看清他们二人的动作,整个人还沉浸在苏妙漪方才说的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或许,还不止三笔。其实我还看见两个年纪稍微大些的少女,被蒙着头带出了慈幼庄,上了一辆马车。来接她们的,是个穿着有些艳俗的妇人。”
凌长风顿了顿,似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若真如你所说,这座慈幼庄生财有道,不放过一丝一毫压榨这些孤儿的机会,那这两个女孩会被送去哪儿?”
“……”
苏妙漪的脸色霎时变得格外青白。
容玠替她说出了答案,“青楼。”
话音刚落,苏妙漪便蹭地站起了身,可容玠却仍牢牢按着她的手,将她怒不可遏的挣扎压制了下来。
“此刻逞一时之快,只会前功尽弃。”
容玠沉声道,“这慈幼庄背后定有官府包庇,当务之急是好好想想,如何将它连根拔起。”
“……”
苏妙漪顿在原地,没有继续动作,却也没有坐下来。
她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凌长风,你方才说,后院还有四间院子。这四间院子可是遵循伏羲十六卦?”
凌长风应了一声,“我不懂卦象,但我仔细看了,把每一间外头的刻痕都记下了。”
苏妙漪挣开容玠,走到凌长风面前,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划给我看。”
若换做平日里,凌长风定会朝容玠甩个炫耀的眼神,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一点心思想这些,乖乖在苏妙漪掌心划写。
“实卦、巽卦、散卦、坎卦……”
苏妙漪低声念着,“果然是九到十二卦。所以这慈幼庄里的十二间院子,就是伏羲十六卦里的十二卦……”
“还好只有十二卦。”
凌长风喃喃自语,“第十二卦就已经把人卖去青楼、卖去煤窑了,要是再往下,还不知道是什么非人的折磨……”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落进苏妙漪耳里,却像是一道晴天霹雳,骤然劈开迷雾,击中了什么。
偌大的慈幼庄,绝不可能人人都认了命,也绝不可能人人都扛得住饥寒劳碌、鞭扑吊打。若是病得、累得、被打得连苦力都干不动,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可以压榨的价值,会是什么下场?
“再往下……”
苏妙漪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再往下……”
她忽地走向后窗,抬手将窗一把推开。
伴随着“吱呀”一声,微熹的天光照了进来,窗外那片亭亭出水、灼灼其华的莲花池也映入苏妙漪眼底。
可她的视线却越过那些娇艳开合的莲花,远远地落在了那池畔的亭廊上,落在了那廊桥的砖块上。
“凌长风,你是对的……”
她启唇道。
凌长风摸不着头脑,“我,我说什么了?”
苏妙漪的手在窗沿上死死扣紧,“廊桥上那些砖块,或许真的不是工字拼……”
“那是?”
苏妙漪转过身来,脸色白得有些骇人,“是第十三卦。”
容玠眸光微闪,与苏妙漪相视一眼,“第十三卦……”
凌长风着急地站了起来,“第十三卦是什么,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容玠眉宇间蒙上一层阴翳,一字一句道,“第十三卦,是亡卦。”
凌长风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顺着苏妙漪和凌长风的视线,朝那片开得生机勃勃的莲花池望去。
清冷的晨风吹进屋内,直叫他们三人遍体生寒。
第63章
“你说什么?”
尹庄主刚起身梳洗完, 就听下人来回禀了前院贵客的消息。她满脸错愕地转头看过来,“那位夫人诊出了喜脉?”
“是……覃氏那群人大清早就找了好几个大夫来,折腾到现在。”
“……”
尹庄主怔怔地坐在原位, 回不过神。
昨日不是还说自己难以有孕,所以才来慈幼庄收养孩子。这才过了一日, 就诊出喜脉了?!
尹庄主匆匆赶过去时,就见一男一女站在莲花池边的廊桥上, 女子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怀里,俨然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哪里还有半分昨夜不死不休的怨侣模样?
尹庄主:“……”
昨夜捉奸杀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今早见到这幅景象, 她只觉得神思恍惚、不可思议。看来癫公配癫婆, 清河覃氏一病病一窝, 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乖僻啊……
“尹庄主。”
苏妙漪率先瞧见了尹庄主,心情大好地唤了她一声,“你快来!”
尹庄主勉强端出笑容, 迎了过去。
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 她觉得这位夫人望着她的眼神似乎与昨日有些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却又说不上来。
尹庄主走到苏妙漪和容玠跟前,张口便想唤傅夫人,话到嘴边才忽地意识到什么,惊险地改了口,“覃夫人……听说覃夫人诊出了喜脉?”
苏妙漪笑意盈盈, 声音里都尽是雀跃, “是啊尹庄主,您这慈幼庄果然是风水宝地!从前那些大夫都说我不可能有孩子,只有一个大师说我和孩子的缘分只能在这里续上!果然!”
她指着莲花池里的一座假山, “庄主你看,那座假山的形状像不像送子观音?”
尹庄主看向那圆咕隆咚、连棱角都没有的假山石:“……?”
“昨日,我就是往那里投了一枚铜币许愿!竟然只过了一晚上,就灵验了!”
尹庄主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覃夫人这是把我们这莲花池当作许愿池用啊。不过还是恭喜覃夫人了,既然夫人诊出了喜脉,那想必也不用收养我们这儿的孩子了……我亲自送二位离开?”
“庄主这么急着逐客做什么?”
苏妙漪笑了笑,转向容玠,“我怀了孩子,这是天大的喜事,自该让这整个慈幼庄都沾沾喜气,夫君你说是不是?”
容玠也笑着颔首,“自然,都听你的。”
“……”
尹庄主忍不住往容玠头上看了一眼,只觉得他头上的发冠都是翠油油的——他身边这女人同奸夫私奔了这么久,腹中孩子姓不姓覃都说不准,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尹庄主腹诽时,容玠已经叫人拿了一沓银票,递呈过来,“尹庄主,这是我和内人的一些心意,既是谢礼,也是善举。”
见到银票,尹庄主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就如同饿虎见羊般,不过很快就被她压抑克制下来。
“那我就替庄子里的孩子们,谢过二位了。”
尹庄主矜持地接过银票,客客气气地将容玠一行人送到了庄子门口。
临走前,苏妙漪回头看了一眼慈幼庄的牌匾,唇角一掀,“尹庄主,你这许愿求子的宝地,怎么能只有我一人消受呢?有福大家享,我定会替你这慈幼庄好好拉一波客……”
语毕,还不等尹庄主拒绝,苏妙漪便已经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尹庄主目送覃氏的马车渐行渐远,却是眉头紧蹙。日上三竿,她怎么会突然觉得后背有发凉呢?
“覃氏”说到做到,不过一日的功夫,慈幼庄莲花池能许愿求子的消息便在整个扶风县传遍了。而第二日,附近的十村八县,甚至连江宁府都惊动了。
慈幼庄的莲花池越传越神,都说前一日求子,第二日就能灵验,还编出了始末根由,说是菩萨在此处滴了一滴圣水,这才让池子里的荷花四季常开。
一时间,不论是穷人还是富户,但凡是想求子的,都慕名赶到了慈幼庄外,不是想在莲花池里投枚铜钱许愿,就是想求一壶莲花池的池水。
“慈幼庄里藏着那样龌龊腌臜的秘密,那个尹庄主真的有胆子大开庄门,让所有人都去看莲花池么?”
客栈后院里,凌长风在喂马的苏妙漪身后来回踱步,明显有些心浮气躁。
苏妙漪低眉敛目,将粮草递到马嘴边,看着它一下一下嚼食的动作,“整个慈幼庄在她眼里都是生意,眼下我又白送了她一棵摇钱树,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发横财的机会?
连那些穷苦无依的孤儿,都能被她榨出油水,更何况迫切求子的豪门富户。供奉钱就不说了,其中若有人真的误打误撞如愿以偿,那重金酬谢、名声、人脉,她姓尹的就都有了。可若不做,或许还会得罪权贵……换成你,你做不做这买卖?”
凌长风冷哼了一声,“换不了,我是人,不是禽兽。”
苏妙漪挑挑眉,“也对。但从她看银票的眼神,我就觉得她一定会为了这笔买卖铤而走险,打开慈幼庄的门……只要她打开这道门,我就能把裘氏的伪善撕开一条口子,叫这天下人都看清裘恕的真面目……”
正说着,她眼角余光忽地扫见一片衣角,蓦地止住了话音,直起身叱了一声,“出来。”
凌长风也随即转身,看向拐角处,“什么人?”
率先走出来的是苏安安,而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祝襄。
看见祝襄,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脸上的冷意无声敛去,可眼底却还残存着一丝戒备,“祝先生,你怎么来了?”
祝襄还没发话,苏安安却开口了,“姑姑,祝先生是跟着我来的,我在到处找你们……”
为了防止第一日来扶风县的事再次发生,祝襄这两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苏安安,苏安安来了马厩,他就也跟着来了。
苏安安小跑着到了苏妙漪身边,摇着她的衣袖问道,“姑姑,我们还要在扶风县待多久?这里好无聊,又不能随便出门,又没有好吃的……”
苏妙漪抬手把苏安安的脑袋戳开,“快了,再等几日就能走了。”
苏安安哀嚎一声,“还要等?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