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等婆子回来之后,崔老夫人将帕子交给李大娘,“初来乍到,半路还遇到叛军围堵,仅有一些贴身之物留存了下来,这帕子若是合眼缘的话,就收下吧。”
  李大娘一看那流光溢彩的帕子就知道价值不菲,连忙摆手,“我这糖画不过是个糙玩意,怎么能...”
  “哎,这话可不对了。”崔老夫人道,“在我眼中,这糖画可是精细,哪里来的粗糙之说,你若是不收,那我也没脸拿这糖画了。”
  李大娘心中泛起波澜,想着家中儿媳看到这帕子定然欢喜,便收了下来。
  她道:“家中还有许多吃食用具,您等着,我不能白拿您这么贵重的帕子,我一会吩咐儿子儿媳给您送些过去。”
  有来有往的氛围让崔老夫人笑弯了眼,心中对永和城的归属感更为浓烈。
  ......
  夕阳西沉时,崔老爷子蹲在田埂边,看宋老汉用木棍在泥地上画沟垄图。“这一片种菽米,来年能做二十坛酱。”
  老人沾着唾沫翻动《齐民要术》,这是丹娘子节选后重新撰写的对农户庄稼有用的部分,有些地方还贴心画上了图片。
  “后坡的沙地种胡麻,出油率能高三成。”
  崔管家笑着调侃说,“咱们永和城种地都用上齐民要术了。”
  宋老汉将手中的木棍一扔,咧嘴一笑,“可不是嘛,丹夫子说不仅要按照节气播种秋收,还要多学习,书中有许多防止病虫害的法子,都是实用的。”
  他骄傲摸了摸手中的书,“这是咱们丹夫子自个写的,比所有书都强上百倍。”
  崔老爷子和崔管家笑了一声。
  崔老爷子拿起木棍,在溪流旁重重划了道线:“此处该挖条暗渠,雨季分洪,旱季蓄水,对庄稼有利。”
  崔管家恰到好处拍马屁,“我们老爷当年就对水利研究感兴趣,研究颇深,说要在这地方挖渠,定然错不了。”
  宋老汉眼睛一亮,“果真如此?”
  没等两人说话,宋老汉把锄头塞进他手里:“城北有片生荒,正缺懂水利的。”
  崔老爷子也乐得有事做,站起身
  来道:“那可太好了。”
  今夜,崔老爷子也在永和城找到了自己能发光的地方。
  *
  月明如镜,照亮新垦的田垄。
  十多个崔家护卫正在城墙上跟孙家汉子学射弩,一行人学到半夜,都兴致高涨,谁也不肯离去。
  就这么半天功夫,所有人如同相见恨晚的亲兄弟般,勾肩搭背畅聊,越说出城打猎之事,崔家的护卫就越心驰澎湃。
  约定好明儿一大早,城门开启,就一起出去打猎去。
  孙家汉子拍着肩膀,“上次我遇到一窝野猪,两只大的带三只小的,一直犹豫着没敢找人去,现在遇到兄弟几个,明儿咱们就去给他们一锅端了,回来给婆娘改善伙食!”
  “好!”
  十几人说着,继续摆弄着城墙上的箭努。
  张铁牛摸着床弩上的猛火油槽,眼睛比火把还亮:“有这利器,齐王的铁骑来了也得变烤猪!”
  “这匠人手艺真是精湛,这样的武器之前从未见过。”
  孙家汉子自然而然接腔:“那是自然,咱们...”
  “嘘——”
  赵大牛突然压低声音。众人瞬间紧张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团黑影正缩在城墙根下。
  “什么人!”
  黑影吓了一大跳,慢慢抬起头,众人这才发现竟是王大花,怀里还紧紧搂着个陶罐。
  “马齿苋馅的包子。”她把陶罐往一边的石头上放,“给、给守夜的......”
  众人沉默,赵大牛下城墙去,将陶罐拿在手里,“多谢王婶,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王大花听到赵大牛这样叫她,浑浊的眼突然迸发出光亮,“哎哎”点头,坡着脚逃进黑暗之中,不见了踪影。
  赵大牛利索回到城墙上,每个人分了个包子吃,他指了指王大花离开的方向,
  “永和城先前差点被山匪给占了,还好老宋家的人脑子转得快,设计将山匪给引了出去,不然今日这永和城内住着的,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了。”
  张铁牛动作一顿,“和那位婶子有何干系。”
  赵大牛道:“是她带山匪来的。”
  空气突然一默。
  赵大牛三两口将包子吃完,拍了拍手,“当时王大花被山匪抓住,威逼利诱,在那种情况下,也不能全然怪她,不过会遭村里人怨恨是真。”
  “各有各的难处吧。”
  如今王大花白日在城中乱转,遇到能吃的就收集起来,拿到集市上去换,渐渐的也有人和她搭话了。
  她心中欣喜,也更为卖力。
  经过山匪攻城那件事之后,她隔三差五就会送吃食来给守城的汉子,刚开始汉子们不收,王大花便不走,直到看到吃食被拿走,她才会离开。
  见她并非目的不纯,久而久之,守城的汉子也不再拒绝,见她前来还会说上两句感谢。
  *
  到下半夜换值的时候,十几个汉子都回家去,有媳妇的回家征求媳妇同意明日出城打猎。崔家护卫则去与崔管家汇报,得到同意之后,汉子们笑得像个几百斤的胖子,各自去睡了,为明儿养好精神。
  第二天第一大早,城门打开,村民三三两两结伴出城去了。
  暖风送来灶房的香气,柳雪梅掀开蒸笼喊道:“有人来搭把手嘛。”
  崔三小姐应声而去,裙裾扫过晾晒的葛布。晨光下三百个陶瓮正在发酵米酒,气泡升腾的碎响惊醒了睡在麦垛上的狸花猫。
  看着蒸笼里白胖喜人的包子,还做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崔三姑娘亮着眼睛,“哇,雪姨,你的手艺真好!”
  柳雪梅笑着将蒸笼拿下来,“那些个皮娃到了挑嘴的年纪,换些花样也好。”
  她指了指其中几笼,“等会这些都给练武的汉子送去。”
  崔三姑娘道,“我去送吧。”
  朱秀儿进屋来,“你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不久。”她擦了擦汗,“若是想去,我陪你一块。”
  崔三姑娘点头,只要能做些事就行。
  俩人很快推着小板车出门,来到晒谷场,看到崔老夫人也站在晒谷场上,看自家孙子挽着裤腿子,跟稻香村汉子勾肩搭背地啃炊饼。
  油渍在粗布衣上晕开深色花纹,爽朗的笑声传荡开来,恍惚间竟分不清谁才是世家子弟。
  不过这样也好,下乡种地总好比在老宅的时候,整日游手好闲,事事不做。
  看到这群年轻人活力四射的样子,崔老夫人欣慰笑了笑,一旁的伺候的贴身婆子道:“瞧着少爷们这样,心里高兴啊。”
  崔老夫人拍她,“日后可不准再称什么少爷小姐的,统一叫做姐儿哥儿,入乡随俗。”
  “是。”婆子笑着答。
  “母亲!”崔三小姐将小板车放好跑过来,发间野菊沾满露水,“我和秀儿婶一起送吃食过来。”
  崔老夫人笑着摸了摸崔三小姐的脑袋,“妍儿真棒!”
  看着蹦蹦跳跳里来的崔三小姐,崔老夫人忽然想起昨夜老爷子说的话,这世道最金贵的不是绫罗绸缎,是能让三百户人家笑着分食一锅粥的本事。
  就着霞光,崔老夫人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再没有什么需求了。
  *
  另一边,崔老爷子散步到田埂边,捏着粒稻种对钱老汉等人瞪眼:“田内的水深度也有讲究,可不能就这么放。”
  他袖口卷到肘间,裤腿沾满泥点,站在田埂边和一群老大粗大声嚷嚷,哪还有半分世家家主的模样。
  一边的崔管家却笑容满面。
  自从被迫离开居住多年的老宅,老爷脸上终日愁眉不展,好不容易鲜活起来了,他心里宽慰。
  “您老一大早上就到这开始讲课,嗓子干没干。”宋大郎笑着递过陶罐,“昨儿新启封的黍米酒,尝尝?”
  崔老爷子喉头一动,却见李村长提着竹篮晃过来,篮里油纸包着的卤猪耳红亮诱人。
  几个老农盘腿坐在歪脖子树下,粗陶碗碰得叮当响,钱老汉道:“崔老哥,这垄沟怎么挖能防水泡根?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摸清门道。”
  崔老爷子哈哈大笑,一边喝着黍米酒,一边拿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画,“首先,得按照季节区分,如早春时候就不适合放太多水进田,不然容易霜冻,那时候秧苗一死一大片。”
  几个老农越说越起劲,直到暮色渐浓时,崔老爷子已喝得满面红光,举着酒碗的手直打晃:“当年我给圣上献《农桑策》,那帮酸儒还说深翻土是糟践地,都是胡掐!谁年轻时候没种过地......”
  一群群互相碰杯,哈哈大笑。
  “您那《农桑策》该添新章喽!”
  “爹这是把半辈子没说的话都倒出来了。”
  崔三小姐站在不远处,一旁的崔大公子有些幽怨,也道:“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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