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城墙上顿时炸开锅。
钱老汉爬上城墙,眯着眼往外看,枯树皮似的手掌几乎捏碎竹节:“铁甲...全是铁甲!比上次周莽兄弟带来的黑甲军还多三倍!”
“弓箭手上垛口!”
李村长无时无刻不盯着城外的动静,有上一次山匪攻城的经历触目惊心,万不能有半点马虎,因此听到动静便立马赶过来了。
拐杖敲得夯土墙砰砰作响,宋大郎已带着青壮将滚石堆上城头,忽见山道间闪过几抹褴褛衣角,铁甲洪流中竟夹杂着蹒跚老幼,有个瘦成骨架的老妇踉跄跌倒,被马蹄掀起的尘土瞬间淹没。
“等等。”宋大郎站定身子,“你们仔细看队伍后头!”
众人这才发现,滚滚烟尘里藏着几十架吱呀作响的板车。
裹着破棉被的孩童蜷在粮袋缝隙,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伸手接飘落的榆钱,因着营养不良,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好奇,腕骨细得能透光。
李村长皱着眉头,半响之后得出结论,“应当是难民队伍。”
正在着急警戒的所有人动作忽然一顿。这难民怎么会有铁骑护送?还好巧不巧地往这个方向来?
没人敢掉以轻心,汉子们都手持刀抢站在城墙上盯着外面。
依稀听到山林外围的方向传来野兽的嘶吼和搏斗之声。
“他们想要进山,应该是碰着熊瞎子了。”
汉子们神情一松,有野兽阻挡,他们找不到路,轻易不能进到大山里头来。
稻香村人能较为自由地在山里活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配制出了药力强劲的驱兽粉。
若是没有驱兽粉,又没有人带领,想要进深山,那几乎是不可能。
看着山边的林子逐渐恢复平静,那些难民找了一处地方安营扎寨,不一会就升起一股股潮湿的浓烟。
应该是想要做饭,也能驱赶野兽。
城墙上的汉子们心下一松,只要不进山就成。赵铁匠也站在城墙边缘看着,越看越不对劲,“哎我总觉得那旗号上写着啥呢?”
年轻汉子立即看去,发现营地上立了一面旗帜,玄旗金线绣着的“崔”字在风里时隐时现。
“是崔家!”
宋大郎道:“去年霜灾时,徽州州府内只有崔家人开仓施粥,是口口相传的大善人。”
“徽州崔氏...”谢老夫人扯断手中苎麻,“这种乱世,这些世家大族怕是第一个沦为被宰的肥肉...”
在乱世中,没有滔天的权势庇佑,世家大族的更迭的迟早的事。
毕竟谁都需要金银财宝和粮草。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扎寨的地方传来野兽的嘶吼声,还有妇人幼儿的哭声。
如此凄惨,令人揪心。
李村长喉结滚了滚,望着山道上与豺狼搏斗的骑兵,忽然将铜锣递给宋大郎:“你带五个好手从密道出去,去探探消息,看对方带了多少人,有多少武器,记住......”
他枯槁的手指向西,“只许在野柿林观望,绝不可越过鹰嘴石,更不能让对方发现。”
宋大郎接过铜锣,“我这就去。”
有妇人不忍心道:“村长,就不能送些粮食过去么,他们都饿得皮包骨了。”
李村长厉声喝止:“都忘了山匪怎么找到我们的?”
他随后又指向密林间晃动的火把,“你们仔细数数,跟着崔家车的流民少说两百人。”
果然,榆木车后蹒跚着乌泱泱的人群。
有个背着书箱的老儒生突然栽倒,身旁穿短打的汉子立刻架起他,露出腰间半截鎏金算盘,分明是乔装的行商。
“爷爷的,这伙人不简单。”赵铁匠指着山道上搏杀的身影,“你看那使双刀的小娘子,刀艺精湛,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一听这话,妇人们也歇了想要去救助的心思。生逢乱世,同情心是最不能有的。
更何况你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和真正的目的,若是好人还好,若是披着羊皮的狼,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
暮色渐浓时,密道口的火把映亮五张凝重面孔。宋大郎将浸过驱兽粉的布巾分给众人:“记住,只许在野柿林观望。”
几个汉子重重点头,将头巾戴上之后,便将火把给熄灭。
明亮的火把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腐叶在靴底发出细碎呻吟。孙家汉子突然拽住宋大郎衣袖,二十丈外的山涧边,几个锦衣孩童正在舀水。
有个总角小儿腕上金锁滑落溪中,正打算说话,立刻被穿褐衣的婆子捂住嘴:“小祖宗噤声,咱们是来取水的,立马得回去了,招来狼群咱们都得喂畜生!”
小儿不明所以,眨着大眼睛问:“婆婆,我想玩水。”
老婆子捏紧掌心,还是狠下心将几个小孩拉走,“等世道好了,再怎么玩都成,现在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小儿目光纯澈,不明白为何突然要出远门,也不明白以往对他总是和颜悦色的婆婆总是对他令行禁止。
一群人走远之后,躲在草丛里的宋大郎几人才出声。
“是徽州州府的崔家人无疑。”宋大郎压低声音,“去年在州府,这婆子跟着崔夫人施过冬衣。”
另外几个汉子表示了然,正打算再往前探探时,忽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枯枝断裂声。
只见五个瘦弱的汉子拨开灌木,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大背篓。
领头的疤脸男啐出口中草茎:“东家,这破山连只山鸡都没有,弟兄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要我说,咱们还是继续往南走的好,这荒山野岭的,豺狼虎豹一大堆,说不准什么时候在睡梦中就进了狼肚子了!”
“闭嘴!”一个华服老者厉声,他两颊凹陷,看着应当是饿极。
这华服老人是崔家账房先生,目光如炬道:“进山前不是宰了三匹伤马?还不够你们吃。”
“放眼望去,除了这一片大山,哪里还有歇脚的地儿,就因为这豺狼虎豹多,反倒安全。”
他用力一挥衣袖,“再怎么样,今天必须吃东西了,你们这些莽汉顶得住,主子人可顶不住,莫要忘了当初是主子仁善,才有你们一条命!”
“那点马肉哪够百来号人分...”
疤脸男嘟囔着,还是挥着手中的大砍刀找吃食,几人缓缓向前去,时不时找到野蘑菇和野菜之类。
这些简单的食物,在饿了许多天的人看来,可是能救命的。
随着背篓渐渐被食物填满,几人脸上的笑意更深,再也没有抱怨之声,只有不断采摘的欢愉感。
疤脸男满脸的笑,“老周,还得是你眼尖,知道这大山里有吃的,不然咱们.......”
说着,他突然噤声,惊恐地望着晃动的树冠。腥风卷过林梢的刹那,快速抽出刀刃狠狠刺去,随后立马反身一卷,离开了那处。
“快走,这地方有狼!”疤脸男大喊。
五人瞬间警戒,掂量了背篓还是满满当当的,这才舒一口气。
幸好那只狼是一只离群的瘦弱孤狼,只是喘息声大,实际没有太多威慑力。
几人不想
与之缠斗,慢慢往后退,拉开一段距离之后便快速狂奔,消失在山林之中。
宋大郎几人隐密在暗处,将手放在武器上,备不时之需。
看确认对方五人全身而退之后,观望了许久,这才弓身钻回密道,露水顺着草叶滴进后颈,“先回去商量对策。”
顺着密道一路攀爬,回到平坦的地,跑了一段弯弯绕绕的山路,来到了永和城的侧门。
对上暗号,赵铁匠掀开伪装的藤蔓,等宋大郎几个汉子出来,看着等消息的众人,说道:“崔家车队在野柿林北面扎营,随行流民约莫三百人,半数带着刀伤。”
“那些流民死死缠着崔家车队不放,似乎也有要进山的打算。”
李村长摩挲着铜锣边缘的凹痕,城墙上火把将老人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让巡夜的再加两班岗,箭楼堆满滚石。”
话音未落,西山突然传来狼群嚎叫。钱老汉烟锅里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他们在猎野猪,那那流民中有个使双刀的小娘子,刀法像军中路子。”
“管他什么路子!”孙家汉子将砍刀插回腰间,“只要敢靠永和城,老子让他们有来无回!”
稻香村人面色沉沉,看来这一波人不好弄。
*
一连数日,稻香村人也提心吊胆了几日。
看到崔家车队和流民都相安无事地在山边上安营扎寨,城内人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期间也有流民想要尝试进山,但都成为了野兽的食物,久而久之,也没人再敢打进山的主意。
再次聊到崔家,谢老夫人银簪挑亮灯芯:“老身与崔家太爷有过一面之缘,确是仁善之家。”
她眉目间全是惋惜,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李村长看出她未尽的话,斟酌道:“既然是行善之家,那就不能看着善人流落如此。”